伏拉鲁达力乌斯领雨过天晴,天气舒朗,公爵夫人换上一身骑装,和菲力克斯绕着马场散步。公爵府的马场视野开阔,几匹纯血宝马被牵出来放风,沿着草地互相追逐奔跑。
菲力克斯靠在围栏上看了一会,开口说道:“母亲大人也知道,我和他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才懂点事就知道彼此是以后要长久在一起的人。一切发展好像都顺理成章,先王陛下与父亲为我们定下婚约,其实我从来没有想过喜欢或不喜欢、爱或者不爱,只觉得……理所应当,他就应该是我的,绝不可能有别的结果。”
“我明白你的想法,菲力克斯,但我说句实话,你不要不爱听。”公爵夫人温声说,“其实我一直觉得你和帝弥那孩子不太合适。”
“母亲……”
“别急,先听我说完。你从小就性格强势,不喜欢退让,也不喜欢被管束;陛下虽然脾气好,又很心软,但实际上也执拗,认准的事情掰不过弯来。”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接着说:“可是两个人相处,大多要相互体谅、相互包容。你强硬的时候,他就柔软些,他执拗的时候,你就退让些……”
“像你这样,脾气一直这么硬,还什么事情都藏着不说,跟陛下的关系怎么可能长久呢?世上从来都没有理所应当的感情。”
菲力克斯倚着栏杆沉吟,夏季的微风轻轻吹动他束起的长发,“……母亲说得对,是我做得不好。”
公爵夫人微微一笑:“是,你也发现了吧?一直以来都是陛下在照顾你的心情,你总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由着自己的性子来。陛下身居高位,本来就过得很辛苦,你得学会用同样的柔软与包容去回报他,这样的关系才能长久,才谈得上一生一世……”
母子间的长谈从下午一直持续到晚上,直到骏马踩着夕阳归厩,两个人才慢慢往公爵府走回去。初夏的节气,北境的气温还算凉爽,花草却长得茂盛,脚下草地是翡翠一样深凝的绿色,踏上去时如同走在云端。
菲力克斯从菲尔帝亚归来后一直焦躁不安的心情终于被稍稍抚平。
“……你说你之前从来没有想过喜欢或不喜欢、爱或者不爱,那么现在呢?”公爵夫人问。
“这次之后,我认真想了想。”菲力克斯沉声回答,“如果我的结婚对象不是国王,就可以保证这场婚姻不掺杂任何政治利益,如果我不当亲王或公爵,以后也会更加自由、更不受拘束。这样想,解除婚约对我来说有一百个好处……”
“但就是不行。”他说,“除了他,谁都不行,这算是喜欢他、爱他吗?”
公爵夫人抚上儿子的手背:“当然。爱一个人,他是男是女,是国王还是贫民,都不重要,你只想要陪伴他、守护他,一起度过这一生。菲力克斯,你想想是不是这样?”
“是的……”菲力克斯喃喃。一起度过这一生,和帝弥托利一起。“是的。”
母子两人终于相视一笑。
公爵府的大门已经近在眼前,来自王都的信使正站在门边等候。
菲力克斯轻松的笑容只维持到信使把信件递交到自己手里。
一目十行地阅读完,菲力克斯意识到自己的父亲一整天都不见踪影,到底是在忙什么——在公爵夫人努力为自家儿子补习年轻人恋爱课程的时候,办事效率极高的罗德利古公爵已经把家族旁支的三位年轻人送去王都,与国王陛下见面,包括两位英俊的骑士,一位美丽的贵女,全都是菲力克斯的远方堂兄堂弟与堂妹。
菲力克斯多问了家臣几句,终于明白前因后果:帝弥托利前脚才决定解除婚约,他的公爵父亲后脚就马不停蹄地开始物色亲王或王妃的其他人选,统统送去王都跟帝弥托利相亲约会。
他简直要气疯了——这是在做什么?他爹简直是半点忙都帮不上,还尽给自己找麻烦。
于是再也坐不住,也等不及母亲给自己传授第二节恋爱课程,第二天清早就匆匆告别公爵夫人,再次赶往菲尔帝亚。
这几天,王宫里出了一件新奇的事:他们向来勤政又节俭、从来不肯好好休息的国王陛下,居然暂时放下手头政务,连续两天的下午在庭院花园里举办小型茶会,招待来自伏拉鲁达力乌斯属地的几位年轻客人。
留守王都的英谷莉特觉得很不对劲,特别是听内殿的某位侍女偷偷跟她嚼舌根说,有一位年轻英俊的骑士在茶会上和陛下相谈甚欢。这位骑士比陛下小几个月,有一手好剑术,跟陛下讨论了很久武技战术之类的话题,看起来很会讨陛下开心,今天这场茶会开始前还特意给陛下带了花束和礼物。
另外,聚会上还有一位美丽娇弱的小姐,听说陛下待她相当温柔。昨日下午阴天降温,陛下见她的裙装单薄,还解下自己的披风为她披上。
这是王室和伏家在释放什么奇怪的讯号吗?英谷莉特觉得相当微妙,听说这几位客人是由罗德利古公爵送来菲尔帝亚后,这股微妙的感觉达到了顶峰。她在王宫门口见到脸色紧绷的菲力克斯时,就把自己听来的八卦一股脑地和盘托出,然后在自己好友的脸上看到了紧张又生气的表情。
“罗德利古大人是在计划什么事,对吧?”她问。
菲力克斯神色铁青:“他没事找事。”说完也没空耐心解释,脚步一转就往王宫的庭院小花园赶去,留下一头雾水的英谷莉特。
北境夏季的下午清朗而明亮,花园外面的天空是漂亮的孔雀蓝,流云四散,日光从云后的缝隙洒落出来,小花园被宫内侍打理得雅致极了,三色堇和蔷薇花依次盛放。阳光下,帝弥托利穿着一身浅色的常服,稍长的金色头发束在一侧,他坐在花团锦簇旁,既夺目,又高贵优雅得不容侵犯似的,笑意温和,在耐心地听旁边的人说话。
坐在他斜对面的贵女脸上带着一团红晕,目光盈盈地看着他。而菲力克斯那个没怎么见过面的远房堂弟,靠得离国王陛下很近,在眉飞色舞地给国王陛下展示手里的什么东西,很活泼开朗的样子。
看到这一幕,菲力克斯一路上的紧张、生气与不安都化为了胸口的闷窒。他的脚步停留在花园入口处,与其说是不想接近,更像是手足无措,“帝弥托利。”
国王陛下听到他的声音,转头看他,脸上有些惊讶,下意识愣住:“菲力克斯……你怎么来了?”
“帝弥托利,你想要一个姓伏拉鲁达力乌斯的联姻对象,我不是最好的选择吗?为什么要考虑他们?”菲力克斯再次叫他的名字,低沉的声音里多了点若有若无的委屈。
听到这么直白又不加掩饰的话,国王陛下的客人们面面相觑。
帝弥托利也懵了:“……什么?”
“不要考虑别人,不要跟别人约会。”
菲力克斯的语调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失落与委屈,帝弥托利反而比前天晚上被他严厉斥责时更手足无措,连忙站起身,几步向他走过去:“菲力克斯,我没有在约会……”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急着解释,只是下意识要走去他身边。
菲力克斯见他向自己走来,这几天堆积的情绪再也抑制不住,索性把人一把抱住了,双手紧紧揽在他腰后,“帝弥托利,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不管你最后要做出什么决定,我必须要和你说清楚。”
这场茶会的走向实在是令人意想不到,看着国王陛下被他突然闯入的未婚夫抱在怀里,两位骑士客人对视一眼,有些尴尬又不知所措。而贵女堂妹一手用小扇子挡脸,一手端起红茶,还不忘眼睛放光地往花园入口的方向看,唯恐错过什么细节。
“菲力克斯,你……”
“我喜欢你,我是真心想和你结婚,没有抗拒过这件事,之前在宴会上,是我没有说清楚,让你误会了。无论你想要政治联姻,还是想要一生的伴侣,我都愿意,你不要考虑别人,也不要跟别人约会。”
菲力克斯从来都不善言辞,但第一句话说出来,后面就愈发顺畅。他只是想此时此刻就把心意完整地传达给对面的人,再也不要拖延一分一毫,根本不在意这是什么场合,也顾不得什么含蓄、委婉与礼仪。
帝弥托利听见第一句时就愣住了,好像千万朵烟花同时在脑海中炸开。
菲力克斯依然抱着他,双手越来越用力:“你要是喜欢花,喜欢礼物,我都送给你。你以后不要再收别人的花和礼物。”
其中一位骑士客人看着茶桌上自己带来的花束,有些不自在。贵女用小扇子遮着脸,只觉得听得心满意足。
“母亲和我说,未婚夫是要搬来王宫住的,我以前不知道,我有很多事情都不知道……”
他说了这么一大段,怀里的人始终静默无声。菲力克斯心中慌乱,把他微微放开一些,却还是圈在自己手臂间,只想看着帝弥托利的眼睛。他最想问的是,你还喜欢我吗,你还愿意与我履行婚约吗?
然而话到嘴边,情又有怯,欲言又止。
帝弥托利满面通红,耳朵尖几乎要烧起来了,漂亮的蓝眼睛温柔地注视着他,瞳孔间泛起一层水意。
菲力克斯以前从来没有留意过帝弥托利看着他的眼神,现在却开了窍一样,有了一种心有笃定的明悟。
他不需要问了,他已经知道答案。世界上有一样东西是藏不住的,爱着一个人的时候,即使一言不发、只字不提,一个眼神就足以将所有的心情出卖。
所以他以前是有多迟钝,竟然什么都没有发现?不过此时此刻,所有的误会、迟疑与犹豫都烟消云散。
帝弥托利爱他,从未改变,也毋庸置疑。
这场茶会还没结束,三位年轻客人不知该走还是该留。一般来说,王室的大小宴会都该由国王陛下宣布开始以及结束,客人们再告辞离席,但今天的情况实在太过尴尬,谁也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突兀地成为一场浪漫告白的见证者。
告白的那方还是与他们同姓的远房亲戚、国王的未婚夫……
返回茶桌旁边的国王陛下表面上竭力表现得镇定,但微微颤抖的手指出卖了他。他想维持王室的礼仪,最后给客人们斟一杯热茶再宣布茶会结束,但心神实在慌乱不定,半杯滚烫的热茶尽数泼在手背上,立刻烫出一片红痕。
菲力克斯看得心疼,再也忍受不了这场莫名其妙的茶会,直接替国王陛下宣布结束,让宫内侍们送客人离开王宫。
他小心地拉着帝弥托利的手腕,头也不回地带他回到王宫内殿——他早就该搬进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