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尔帝亚初夏最盛大的宴会结束,宾客们纷纷离场,凌晨时分的王宫内又安静下来,帝弥托利独自穿过庭院回廊,返回内殿。
小时候觉得王宫里每一个角落都是绝佳的冒险乐园,恨不得这方天地越大越好,和伙伴们玩捉迷藏就能玩整整一个下午。现在光是用脚步丈量,都觉得这间宫殿空旷得可怕。
侍女帮他换下礼服,又悄无声息地屈膝告退。帝弥托利靠坐在床头,主卧房间的装饰精美,布置也舒适,只是没有一丝人气儿,窗外天高星远,玉兰花树的枝桠纵横,他没有点燃烛灯,整个人如同置身昏暗幽林,心底也是说不出的寂寞。
他的手往床头柜阁里摸索一下,然后掌心多了一个漂亮的小盒子,盒盖打开,里面的一对戒指典雅精致。帝弥托利仿佛端详过它们无数次,手指熟练地拂过戒圈内侧的刻字,戒托上镶嵌着布雷达德家族徽章形状的蓝宝石,在暗淡星光下也有光华闪耀。
不久前他满心爱慕的人斥责他把婚姻当成政治筹码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那时的帝弥托利脚步顿在回廊拐角,脸上如同被人扇了一个耳光,耳朵里开始耳鸣,整个人都懵了一瞬。他知道菲力克斯对于与他结婚这件事可能心存不快,但没有想到对方已经对他排斥厌恶至此,连年少时的欣喜与亲密也要一并否认。
帝弥托利经历过太多,也失去过太多,本以为再没有什么害怕失去的,然而还是在那一瞬间,觉得五脏六腑都漫起了细碎的疼痛。
又看了一会,对戒的盒盖合上,他的手指放开,仿佛已经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尽了。
第二天,返程前的罗德利古公爵见到国王陛下时,已经隐隐猜到了国王的来意。其实昨晚在王宫庭院里就有了预感——只有他那个迟钝的儿子依然仿若不觉——但现在从帝弥托利的口中真切听到“取消婚约”几个词时,还是觉得心口一窒。
帝弥托利的神情诚恳而惭怍:“……总之,不能再用儿时的玩笑话绑架菲力克斯的自由与意愿,也不能再耽误他。对不起,我给您添麻烦了。”
罗德利古的脸上挤出难看的笑容:“陛下,犬子愚钝,都怪他这个恶劣的性子……”
帝弥托利摇摇头,说:“是我做了太多错事,总是惹他厌烦。”
罗德利古握紧他的手,觉得胸口酸涩,心痛难当。他与帝弥托利都知道,这个节骨眼上王室与伏拉鲁达力乌斯家解除婚约,只会引起贵族领主内部更大的动荡、猜疑与谣言,说不定西部诸侯还会借此生事。可是帝弥托利除了是这个国家的君主,还是他衷心偏爱的后辈,罗德利古永远不想看他的孩子这样伤心。
菲力克斯性格桀骜,又不够成熟,即使被他押着与陛下完成婚约,但朝夕相处时如果经常恶声恶气口不择言,这样的婚姻绝不能给帝弥托利带来幸福。更何况王室的一举一动都被诸侯贵族们盯着,国王与亲王不合,传到外面绝对是一万句难听的风言风语。
心中愁绪万千,罗德利古又重重叹一口气。
“我会吩咐司宫署销毁留在王宫的那份契约,公爵领的那一份,请罗德利古叔叔自行处置就好。”帝弥托利声音温和,“再过一段时间,我会写一份诏令向贵族们正式公开此事,到时还请您与我配合,最好把影响降到最低。”
国王陛下思虑越是周全,罗德利古心中越是难过。这是帝弥托利深思熟虑后的决定,眼见几乎没有转圜余地,他只能点点头,说:“陛下要与菲力克斯亲自说这件事吗,还是……”
帝弥托利一时愣住了,站在原地没说话,过了片刻才说:“麻烦您替我转达吧,我与菲力克斯讨论这些事情,肯定会令他心情不快……还有,如果菲力克斯以后不想参加这些宴会活动,您也不必再对他有额外要求。”
“……是,陛下。犬子冥顽愚钝,我没有教好他。”罗德利古羞愧得无言以对,只能再次重复。
这不是一句客气话,年轻人总是气盛,没有吃过亏,就永远不会明白那些应该做而没有做的事、或者所有不该做而又做了的事,绵延累积起来之后,会堆叠成怎样的遗憾。
帝弥托利摇头:“不,请您千万不要这样说,没有菲力克斯,就没有法嘉斯的现在,他已经为我、为王国做得足够多,我一生都对他心怀感激。我希望他能自由,能在未来找到真正的幸福所在。”
有那么一刻,罗德利古几乎想脱口而出,也许菲力克斯真正的幸福所在并不在别处,只是当局之人太难看清。但看着帝弥托利的神情,他再也说不出一句其他的话,千言万语哽在喉中,终究还是沉默。
六月的中上旬之交,位处北境的伏拉鲁达力乌斯领,热意总是浅浅淡淡的。公爵府院内的天气略显闷窒,上午的阳光被乌云遮蔽,天色愈发阴沉下来,忽然风从旷野处吹来,卷起公爵书桌上的公文纸张。
像是要下雨了,罗德利古压了一下桌面,抬头看了一眼,起身合上窗户。果然,惊雷的炸响声落在耳边,豆大的雨点狠狠砸下来,北境夏季的雨就是这样迅疾,还好回来得及时,不必冒雨赶路。
罗德利古辞别国王陛下回到公爵领后,缓了一个晚上,今天上午才把儿子叫来书房。菲力克斯走进来的时候,发梢与衣摆上还沾着雨水的湿气,他看到父亲手掌下压着的羊皮纸契约书,脸上露出了然神色:“所以你们已经商量好了。直接说吧,婚礼定在什么时候?”
事已至此,覆水难收,罗德利古也懒得再生气发火,心平气和说:“不会有婚礼了。”
菲力克斯骤然愣住,下意识问:“什么意思?”
罗德利古说:“陛下性格体贴,不忍心见你为难,昨天召见我,说要解除与你的婚约。”
他一边说,一边把那张珍贵庄重的契约书卷起来,塞进菲力克斯的手里,“陛下已经销毁司宫署那份婚契,这一份由我们自行处置。”
与公爵料想的情景不同,他的儿子脸上没有出现类似解脱与轻松之类的神色,一张俊美的面孔反而渐渐苍白下去。“为什么?”菲力克斯问,握紧了手中的羊皮纸。“为什么解除?”
“你很惊讶吗?”罗德利古被他问得莫名其妙,“我前天晚上与你提起这件事,你分明十分抗拒与陛下完婚。陛下向来会为他人着想,既然他知道了你的意愿,那么随你的心意取消婚约,又有什么问题?”
问题太大了。菲力克斯如遭雷击,怔愣后缓缓低下头,手中的契约书已经被他捏得皱巴巴的,像是在嘲笑他坐拥宝山而不自知。“……我确实厌恶他把这份婚约搅入政治利益,也厌恶你把我的婚姻当成平衡局势的筹码。”
罗德利古平静地说:“所以未来你的婚姻不会掺杂任何政治利益,也不会被任何势力当成筹码。你可以与你喜欢的人结婚,做你喜欢的事,这是陛下的保证。”
菲力克斯充耳不闻,内心有一股无名的火苗烧起来,只是问道:“但是谁允许他就这样随便解除?凭什么,他都不肯来问我一句吗?”
“正是因为陛下非常尊重你,才做出这样的决定。”罗德利古耐心解释,“他不希望你不开心,你也不要再辜负陛下的好意。”
“……尊重我?”菲力克斯觉得十二分讽刺。哪有人通过第三人转达,还是以直接通知解除婚约的形式,来表达尊重?!
罗德利古叹了一口气:“所以陛下无论怎么做,都无法让你满意吗?菲力克斯,你这样会令他非常为难。”
他把自己儿子的这份情绪归结于他对帝弥托利由来已久的负面态度,也不再多说,拿了雨伞转身走出书房。无论如何,菲力克斯以后与陛下的交集也会越来越少——如果菲力克斯希望的话,陛下甚至允许他放弃继承公爵的位置,反正伏拉鲁达力乌斯家的旁支也有适龄人选。
在罗德利古看来,帝弥托利作为身不由己的一国君主,已经做了所有他能做的妥协、退让与包容,再没有什么可以要求他的了。
书房内只剩菲力克斯一个人还站在书桌前。门外疾风骤雨,室内万物如寂,不知是过了几分钟还是十几分钟,他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法术一样禁锢在原地,思维也变得迟钝缓慢。窗外如瀑的夏季雷雨中,他慢慢回忆起前天晚上最后一次见到帝弥托利,那时的每个细节都被放大重演。
听到父亲的长篇大论时,他确实很生气,怒火上头……但他不过是希望这份婚约是菲力克斯与帝弥托利结婚,而非伏拉鲁达力乌斯与布雷达德结婚,为什么帝弥托利可以做出这么决绝又独断的决定?
“不行。我不同意。”空无一人的公爵府书房中,菲力克斯喃喃说。
政治利益也好,真心喜欢也罢,不管因为什么原因,他现在可以不在意一切——但是那头山猪不能就这样随便斩断他们之间的联系。
“我不同意。”菲力克斯几乎要捏碎手中的契约书,“除了我,还有谁能站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