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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梦为枕

1.

菲力克斯x 帝弥托利,PG-13

正值晚春,昨夜菲尔帝亚下了一场雨,今天清晨整个王宫都笼罩在薄薄雾霭中,窗外绿意如洗,洁白的玉兰花开得正盛,远近交叠又层次分明。王宫书房的办公桌靠近窗边,角落的花瓶里插着一束新采摘下来的洋甘菊花束,上面还带着露水,帝弥托利小心翼翼收敛着力气,指尖轻轻触碰花瓣,窗边的氤氲水汽沾湿他的衣袖。

正是这样一个普通又宁静的清晨,国王陛下开始按部就班地批阅公文,他向来勤政又自省,只有仅剩的左边眼睛极疲累时才愿意停笔休息一会。

贵族大臣们与王廷书记官来来去去,不知是司宫署的哪个职官提了一句:“陛下,您与伏拉鲁达力乌斯家的婚约是否要提上今年的日程?如果您有这样的打算,我就把结婚典礼的花费加进下半年的财政预算里。”

王室与伏拉鲁达力乌斯家惯有通婚的旧例,称得上累代世交,每隔一两代就有适龄的年轻人成为一生的伴侣,有不少琴瑟和谐、伉俪情深的佳话。而现任的国王陛下自小就与伏拉鲁达力乌斯公爵次子订下婚约,这是大半个贵族圈都知道的事情。

当年先王陛下与罗德利古公爵为了表示庄重,亲手将那份婚约书写在华贵的羊皮纸上,一式两份,一份放在公爵领,一份被收在司宫署,说是王子殿下加冕为国王之后,这份婚约即可被履行。而几个月前的星辰节,恰是帝弥托利的加冕仪式。

听到职官的问题时,帝弥托利正在看一份关于西部贵族领地的汇报文件,不知是不是这份公文的内容令他心神不定,他手中的笔尖点在书写回复的地方,久久未动,逐渐洇出一小片墨迹。

他的手腕悬着,手指还要下意识控制着力气,滋味不太好受。可“婚约”这两个字像一根绵绵的细线,猛然勒着他的心脏,不太疼,又在几个瞬息之间令他无法呼吸,有一种神魂游离般的错觉。

司宫署的职官没有听到国王的回应,于是微微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陛下,您与菲力克斯·伏拉鲁达力乌斯的结婚典礼,是否要安排在今年?”

帝弥托利终于放下笔,眼睛也从这份公文上移开。他想了片刻,答复:“不必,这件事……以后再说吧,不必放在下半年的财政预算里。”

“是,陛下。”那人在手中记录本上记下几笔,匆匆告退了。

这一天帝弥托利频频走神,办公效率不太高,堆起来的文件卷宗直到深夜烛灯即将燃尽时才处理完。侍女已经为他准备好一池热水,请他沐浴。帝弥托利解下常服外衣,又脱下衬衫,坐在水池边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倒影。

倒影中的人真是陌生,连帝弥托利自己都要晃神。他的头发长了很多,刘海几乎要完全盖住右边瞎掉的眼睛,遮眼的眼罩也被取下,头发拨到一侧,露出剜眼后留下的骇人伤疤。更不要说身体上大大小小或深或浅的旧伤,还有以前在地牢被刑讯时留下的可怖痕迹。

无论是谁看了这具身体,大概都会觉得排斥与恶心,帝弥托利心想。

他的手指轻轻拨弄水面,搅碎一池倒影,听水声哗哗地响起来,似乎这样就可以盖住内心的声音。

菲力克斯……

经年的岁月流淌而过,他与菲力克斯少不更事时被长辈订下的婚约,似乎已经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穿过空旷孤寂的宫殿,伴着一身月色,帝弥托利披着外衣回到卧室。他的睡眠状况向来很差,难得有比较沉浸的安眠,即使做梦,梦中所见也多半是血色回忆与不堪往事,可这天晚上,他破天荒地做了一个关于少年时期的梦。

他梦到小时候王宫里的某个房间,安静偏僻,又有些狭窄逼仄,是小王子和他的玩伴的秘密乐园。木质的武具凌乱地堆在地上,宫廷教师布置的作业在矮凳上摊开,天色已经接近黄昏,绚烂的晚霞从窗口铺陈进来。快到晚上了,小王子的玩伴即将跟随公爵父亲返回公爵领,小王子心中很是不舍。

少年时的公爵次子凑到小王子的耳边,神秘兮兮地说:“帝弥托利,我问过哥哥了,他说结婚的意思就是两个人一生一世、一辈子天天都要在一起。”

小王子漂亮的蓝眼睛倏忽间亮起来:“我想和菲力克斯天天都在一起!我们已经订下婚约,那菲力克斯今天不走了好不好?”

菲力克斯重重点头,看着他笑起来。房间外面传来蓝贝尔和罗德利古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与交谈声,两个小孩子对视一眼,互相比了一个“嘘”的手势。那时他们还那么小、那么年轻,帝弥托利微微转过头,看见菲力克斯在窗外霞光下熠熠生辉的金色瞳孔,他突然想用嘴唇轻轻触碰亲吻这双眼睛。

然后国王陛下就醒了。醒来时天边的启明星还没有升起来,他有些恍惚。

梦里不知身是客。

又过了几周,六月花冠节的上旬,王宫里举办了春夏之交的第一场宴会。此时菲尔帝亚的节气正好,王都的贵女们已经换上了漂亮的夏季裙装,各地的诸侯领主也纷纷赶来王都,借着宴会的机会向帝弥托利和领事团述职。

而西部的诸侯只来了多米尼克一家的家主,其余的贵族势力人影皆无。战事平定后的法嘉斯王国,政治局势依然暗流涌动。

晚宴在王宫的宴会厅和厅外庭院举办,厅内灯火煌煌,厅外绿茵无际,长桌上堆满花束、烛灯与餐点,烛光混着皎洁月色,照得这整片地方亮如白昼。帝弥托利挨个接见领主臣属,温声询问各个领地的事宜。他穿着一身苍青色礼服,稍长的金色头发被梳拢起来,说话时蓝色的眼睛总是专注地看着眼前的人,步伐优雅,动静之间沉着不乱。

唯一稍不和谐的地方就是前来觐见的伯爵侯爵们大多带着自己的伴侣,而国王陛下身侧,独属于未来亲王的位置空悬。

后来宴会厅内开始演奏一首悠扬的舞曲,夏夜良辰,王都内单身的骑士们与贵女们开始互相邀舞,衣香鬓影,气氛逐渐热闹松弛下来。按照惯例,应该是国王陛下或储君殿下为宾客们开第一只舞,而帝弥托利只是摆摆手,请英谷莉特与希尔凡替他履行职责。

众所周知,国王陛下有婚约在身,所以无论是骑士还是贵女,想向他邀舞,总是要犹豫几分,正踌躇的时候,帝弥托利的身影已经独自离开宴会厅。

舞会快结束时,菲力克斯才匆匆露了个面。这位既定的未来公爵与未来亲王大概只是过来完成一次任务,面上的表情敷衍又隐含不耐,与每个人的交谈都不超过五分钟,除了两位幼时好友,其他贵族都极有眼色地不再打扰他。

菲力克斯已经在躲着他的公爵父亲走了——罗德利古每次见到他都会长篇大论、喋喋不休一番——但还是被伏拉鲁达力乌斯公爵堵在庭院外面。

“怎么来得这么晚?”罗德利古问,“你去与陛下打招呼了吗?”

“路上耽搁了一会。”菲力克斯说,“那头山猪又不在,我去和谁打招呼?”

“你不能这样不敬陛下。”听到这个称呼,罗德利古皱眉,“你来得这么晚,应该向陛下赔罪才是。”

“行吧,下次见到他我向他道歉。”菲力克斯转身要走,“还有别的事吗?”

“你站住。”罗德利古几乎想叹气。

今日晚宴的请柬广发到王国的每个领地,连旧帝国领的领主都小心地派遣重要家臣或继承人前来面见国王陛下,可西部诸侯竟全然无视这样的述职邀请。而罗德利古之前在宴会厅内交谈周旋时,一旦提起某些话题,对面的人脸上总是会露出几分微妙神情。

已经身死的伊哈大公琉法司曾经散播谣言说伏拉鲁达力乌斯家与王室终于有了龃龉,这道流言传播已久,即使完全是空穴来风,但阴谋论总是更受欢迎。再加上菲力克斯在收复王都、攻陷帝国的战役中立下赫赫功绩,这样的事实更加让某些人怀疑:国王是否觉得伏拉鲁达力乌斯家功高震主,伏家是否自恃军功,两方是否渐渐离心。

更何况国王陛下已经完成即位仪式将近半年之久,那道婚约却迟迟未能提上司宫署的议程……

局势实在是微妙难言,罗德利古把这几桩事情一一耐心说明,简而言之,菲力克斯需与帝弥托利尽快完婚,以便平复这些毫无来由的猜测,昭示王家与伏家的密不可分,最大程度稳定王国的政局。

菲力克斯沉默地听完父亲的长篇大论,只觉得这些话混着食物在胃里翻腾。真是令人作呕,他就不该在宴会上吃那些冷餐,还不如把它们统统倒进垃圾箱里,今天晚上宁愿挨饿。“所以我的婚姻是你和那头山猪用来稳定政局的筹码,听起来可真是高尚极了。”

他的声调里带着轻柔却不可忽视的讽刺。

罗德利古加重语气:“不要忘了,你与陛下本来就有婚约在身!”

“我没忘,只是想赞叹父亲与先王陛下竟然有这样的远见,早在十年前就预料到这场婚约会对法嘉斯有这么举足轻重的影响。”

罗德利古沉默片刻才说:“……那时的情况,怎么可以同日而语?你们的年少情谊总不是假的。”

菲力克斯没有说话。

“不论如何,你和陛下的婚事必须要完成。”罗德利古的语调又强硬起来,“你也绝不许去他面前说一些其他的话。”

菲力克斯几乎要冷笑出声,他回答:“父亲,如你所愿。我必须完成。”这个词语从嗓子深处跳出来,简直不像菲力克斯自己的声音。

“……不是的,不是必须。”冷不丁拐角处有一道人影转过来,把沉浸在不愉快的对话中的父子吓了一跳。菲力克斯回头,那点惊讶立刻变成恼火。那头山猪,居然是他,有父亲一个人来进行腻味可憎的政治宣讲,这还不够吗,还需要两个人轮番上阵?

……这句问话还未出口,看到罗德利古的表情,菲力克斯突然觉得不对——等等,听帝弥托利的语气,他绝不是刚来,那么他已经来了多久?他已经把这场好戏看了多久?

菲力克斯再也无法忍受,马上就要指着他的鼻子,和他大吵一架。而帝弥托利没有看他,只是对着罗德利古,语气疲惫而歉疚:“抱歉,我有些事情,想在宴会后与罗德利古卿说明。侍女说你们在这个方向,我绝非故意听你们交谈。”

罗德利古语塞:“陛下,不是您的错,我……唉。”

帝弥托利又转向他身负婚约之人:“菲力克斯,请你放心,我想我还没有卑劣无能到这种地步,需要牺牲他人一生的幸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夜色迷离,他蓝色眼睛中倒映着庭院中模糊不清的夜景。

菲力克斯还没有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谁知帝弥托利突然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还穿着宴会上那身苍青色礼服,没有来得及换下来,稍长的衣摆轻轻擦过昏暗回廊的转角,背影融进庭院的月色中。

他走得很突然,国王陛下向来端重守礼,这是他第一次在离开的时候没有得体地与长辈道别。罗德利古丝毫不觉得生气,只是懊悔不已。

而更为复杂的情绪在菲力克斯心中发酵,好像掺杂着几分茫然,又有几分惶恐。他觉得他似乎应该追上去,起码追上去回应帝弥托利的最后一句话……可他向来习惯回避帝弥托利,脚步只能死死钉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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