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几个月以后的婚礼,帝弥托利有些心猿意马,无心继续处理公务,站起来走到书房门口,拉开大门等着他的未婚夫来找他。
飞马节的中上旬之交仍是隆冬时节,室内燃着炉火,一片暖意融融,走廊里就冷了许多。帝弥托利只穿着简单的常服,也没有裹上披风,一阵寒风从回廊尽头吹来,他侧过身用后背抵挡,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又轻轻咳嗽几声。
守在书房门外的侍卫队长忍不住开口劝:“陛下回房间休息吧,外面冷。”
国王陛下温声说:“没事,我等一会。”
帝弥托利身体不好,站久了有点累,就倚靠在门边。菲力克斯穿过走廊转角走过来的时候,刚好看见他又低头咳嗽一声,单薄衣服的下摆在冷风中飘荡。公爵脸色一变,他最见不得帝弥托利身体难受,于是也顾不上一路都在扰乱他心神的杂念,连忙三两步赶过来,一边解下身上的披风裹在他身上:“站在这里做什么?”
帝弥托利迎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脸上绽开笑容:“菲力克斯,你来了。”
侍卫队长识趣地转身离开,去别处巡查。
包裹住手背的皮肤一片冰凉,显然已经吹了一段时间的寒风,菲力克斯皱着眉头把他推进房间里,忍不住抱怨他:“你想出来透气,起码穿厚一点啊。”
帝弥托利终于见到最想见的人,身上还披着对方的披风,周身都被未婚夫的气息包裹着,他的心情非常好,挨了一句训,脸上那抹柔情蜜意的笑容也没有减弱半分,“对不起,我有点儿太心急了……”
“心急什么?”
“因为有事要对菲力克斯说。”帝弥托利转身关上书房大门。
公爵心中那些纠缠不休的烦恼杂音又开始冒头了,他想起司宫署职官的话,又想起昨晚的梦境……菲力克斯表情紧绷,声音也干涩,暗自握紧手心,有种等待宣判的错觉:“关于婚约的事,对吧?你说。”
他太紧张了,思维也混乱,甚至没有注意帝弥托利还在轻柔地牵着他的手,片刻都没有放开。他没有想到,要取消婚约的人怎么会主动做出这些亲昵举动?
菲力克斯的表情和声音都异于往常,帝弥托利这才注意到他的脸色不对,收敛笑意,忧心问道:“菲力克斯,你身体不舒服吗?怎么脸色这么不好……”
“没事。”
“不,如果你累了,今天就在我这里好好休息。”帝弥托利拉着他在沙发上坐下来,“我们下次再商量这件事。”反正婚礼那些繁琐的细节也不可能在一天之内全部敲定,国王陛下不想让他的未婚夫在不舒服时继续劳累。
帝弥托利依然这么愿意为别人考虑,即使他们都要走到退婚这一步了,还要温柔顾及他的身体状况……菲力克斯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语气颓丧:“这次说和下次说,不是都一样吗?”
菲力克斯很少这么情绪外露,他看起来太垂头丧气、太伤心了,帝弥托利有些担忧又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但见他坚持,还是起身从书桌上抱来一堆文书。
他们当初订婚时,在罗德利古的见证下,书写下纸质契约书,昭告了全国各个属地的贵族与领主们,莫非解除婚约时也要这样严谨地用文件写明吗?菲力克斯失魂落魄地接过帝弥托利手中的一打纸张。
他早已下定决心,无论恢复完整记忆的帝弥托利做出什么决定,他都会尊重对方的选择,绝不会对他加以纠缠。但手指放在文书扉页上,半天没有翻开,翻开后也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见他实在状态不好,帝弥托利觉得很心疼,一定是最近公务繁杂,他的未婚夫太劳累了,他这段时间居然都没有好好关心过他,真是不应该……他内疚地把文件拿回来:“只有几件紧急的事需要决定,我来读给菲力克斯听吧。”
公爵像是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放弃了,沉闷地说:“好吧。”
国王陛下的声音清朗温柔:“我们最需要尽快决定的条目是婚礼的具体日期,前几天司宫署和财政署的大臣都来催过了,说是订下日期才能做很多后续的工作,包括发邀请函之类的事情,不知道菲力克斯有什么偏好吗,你喜欢大树节还是竖琴节,或者花冠节也可以?”
他翻过另一页文件:“说到邀请函,我还没有想好要不要邀请帕迈拉的客人们来观礼,这件事涉及到外交的考量。唉,真是对不起菲力克斯,我们的婚礼还要掺杂这样的政治因素……”
帝弥托利边说边歉疚地在未婚夫的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又用鼻尖亲昵地轻轻蹭他的侧脸,深深呼吸他身上清爽好闻的味道。
菲力克斯在他说第一段话时就愣住了,做不出什么反应,等那个轻柔的亲吻落在唇上时,整个人已经完全呆住,连下意识的回吻都快要忘记。过了一会,他艰涩开口:“……你说要找我商议婚约,是为了这些事情?”
“对呀,它们都需要我们近期就做出决定了。”帝弥托利看着他,笑得很温柔,“当然还有别的事务,比如戒指样式和礼服的款式……如果能尽早确定下来的话,就可以让工匠和裁缝多点时间准备,不至于让他们那么辛苦。”
他修长的手指把那叠文书翻到最后几页,上面是一些图纸式样,“菲力克斯想现在看看这些设计例图吗?”
国王陛下轻柔的声音说得越多,他的未婚夫就越从垂头丧气的状态肉眼可见地变得神采奕奕起来,像是快枯死的植株得到梦寐以求的甘霖。帝弥托利不明所以,却还是耐心地等待他的回答。
“……我不想看。”菲力克斯喃喃说着,推开了手边那叠文件。
与这生硬的拒绝内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炙热的语气和眼神。他倾身压上去,将帝弥托利抵在沙发背上,深深亲吻上他的嘴唇。这个吻不再像之前帝弥托利给予的那样浅尝辄止,甚至称不上轻柔,他吻咬着帝弥托利的唇瓣,不知餍足似的,又用舌尖撬开他的嘴唇。
果然还是那么地柔软和甜蜜。
唇齿相依的亲密让帝弥托利像置身于一汪温水中,泡得手脚都要软下来。他不太明白菲力克斯情绪起伏的原因,但很久没有与爱人单独相处了,现在只想享受与他的深吻。不知是被夺了呼吸还是被吻得情动,他本能地抬起胳膊环绕住菲力克斯的脖颈。
两个人又黏黏糊糊地磨蹭半天,才把注意力移回到正事上。等那些紧急事务决定下来,菲力克斯静下心慢慢翻动戒指和礼服的图册,帝弥托利撑着侧脸看着他,忽然问自己的未婚夫:“你刚刚看起来很惊讶,那菲力克斯之前以为,我今天想见你是为了什么呢?”
公爵翻着纸页的手指顿住了,“……没什么。”他绝不会告诉帝弥托利,之前自己关于“分手”和“退婚”的纠结与猜想,打定主意一字一句都不会透露出去。
帝弥托利不是喜欢追根究底的人,见他不想多说,也就不再追问,只是最后再确认:“那关于我们的婚礼,菲力克斯还有什么别的问题吗?”
他有太多问题了,只是不知要从哪里说起。公爵心虚地移开目光,眼睛瞥到书桌角落里装裱好的那幅肖像画。他们从南域返回王都之后,已经确立关系的国王陛下再也不把公爵的肖像画偷偷藏在书桌抽屉里,而是堂而皇之地摆在自己的书桌上,着实让公爵心中暗暗甜蜜了许久。
现在再看到它,忽然就想起去年帝弥托利刚刚喝下失忆魔药时,他们两个在这间书房里的“第一次”见面。相似的场景总是能引发无数感慨与回忆,菲力克斯犹豫片刻,终于决定问起两个人之间失去又被找回的种种过往。
否则那些猜测与犹疑梗在心头,终究是迈不过去的坎。
他语气吞吐,说出的问句也是前所未有的委婉,帝弥托利显然不太适应他这样的说话方式,又多询问了两句才明白菲力克斯到底想说些什么。他湛蓝色的左眼目光微动,显得有些惊讶,一时没有回答,像是在组织语言。
但即使是这片刻的沉默中,那目光也如流水一般,温柔地从菲力克斯的脸上拂过。
菲力克斯的心又快速跳起来,忍不住叫他:“帝弥托利……”
“我以前固执偏激,一意孤行,做下过很多错事,那时菲力克斯讨厌我、对我生气也是应该的。”身边的人终于慢慢开口,又牵住他的手,语气也极诚恳,“就连我回忆起那时的事,也觉得自己可憎可厌,全靠你们包容我。”
菲力克斯听不下去,连忙靠过去紧紧抱住他的腰,闷声说:“你能不能不要说这些话,你这样说,我心里好慌。”
“我不说了。”帝弥托利乖顺极了,什么都依着他。
菲力克斯又语无伦次:“不是,我的意思不是不想和你聊过去的事……”
“我就是……我不想听你贬低自己。”
帝弥托利轻柔地叹息:“我说的是事实。”
“你以为的事实才不是事实,”菲力克斯语气急躁,“而且我以前也没有讨厌你,只是看你痛苦难受,但又从来不愿意对我说,我心里很烦……”
帝弥托利再次沉默片刻,眼睛亮得柔和几分,忽然凑过去,又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声音里也带着笑意:“菲力克斯真可爱。”
心结解开,本来该是件开心的事,但菲力克斯心底又莫名其妙生出几分委屈,他一只手固定住帝弥托利的腰不让他离开,另一只手捧住他的脸,认真地抱怨:“那时候我想亲你,你都不让我亲,我还以为你想起过去的事,就不想与我亲近了……”
帝弥托利一脸茫然,完全想不起他说的是什么时候。菲力克斯又期期艾艾提醒几句,他才恍然大悟。
“……对不起,菲力克斯,只是那一瞬间我的思维很混乱,大脑里的回忆完全不是按照时间顺序依次排列。”帝弥托利诚恳地解释,“我区分不了曾经与现在,以为我们还在很久远的过去。”多年以前,他和菲力克斯当然不是能够亲昵亲吻的恋人关系,所以才下意识躲避了一下。
误会彻底消除,菲力克斯心里高兴极了,又觉得有点懊恼和不好意思,把这点小事看得那么重,还纠结了一个多月,好像自己多么幼稚一样。
他又抱着帝弥托利,说一些漫无边际的黏腻絮语。但大概是最近比较劳累,今天吹冷风后又说了太多话,帝弥托利伏在他肩膀上,转过头去轻轻咳嗽,一咳起来又没完没了。菲力克斯心疼得不得了,连忙轻轻抚他的背,又急着去给他倒杯热茶。
监督帝弥托利在沙发上披好毯子,又让他喝下热茶,菲力克斯低声说:“你是为了我受伤的,阿密多的河水里……你的记忆回来了,你该想起这些了。”
帝弥托利摇摇头:“别在意这个。”
“怎么可能不在意?”当初知道真相时,他胸口处疼得快要忍受不住。
帝弥托利握住他的手,抬眼看他:“菲力克斯曾经对我说过,即使时间倒转,你知道我会忘了你,你也会让我喝下摩尔菲斯的魔药。我也一样。”
“一样……什么?”
“即使时间倒转,我也会再次跳下阿密多大河。”帝弥托利平静地说,“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