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吱一声,杜笃把内殿大门关上,隔绝掉任何可能存在的窥探的视线。正值星辰节,一年之中最冷的时候,殿外纷纷扬扬地下着大雪,英谷莉特拨了拨壁炉,让炉火燃得更旺一些。梅尔赛德司给烛台里的蜡烛滴上几滴安神的柑橘熏香,天光暗下来,她点上烛灯,淡淡烟雾飘散在空中。
罗德利古忧心地沿着窗边踱步,视线一直不曾离开床榻上的国王陛下。
距离帝弥托利喝下摩尔菲斯公主献上的珍贵解药,已经过去半天。他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半靠在菲力克斯怀里睡着,只是睡得不太安稳,偶尔气息颤动着,眼睑紧闭时,眼睫却如蝶翼般轻闪两下,像是在梦境中也克制不住某种难捱的情绪似的。
菲力克斯的双手在毯子下面抱着帝弥托利的腰,让他能靠在自己身上,也让他温热的呼吸拂过自己颈侧。手指隔着衣物触摸到腰肢的时候,能明显感觉到他的单薄瘦削,帝弥托利的身体自从深病与重伤之后,实在是被透支得太久了。
又一阵轻微的挣动与气息不稳,菲力克斯的手抬起来,轻柔地抚了抚帝弥托利无意识中被蹭乱的金发,他捻了帝弥托利额前垂落的一缕发丝,别到他的耳后根。
殿内万籁如寂,只有衣物的轻微蹭动声与烛火的哔剥声回荡着。摩尔菲斯的公主坐在软椅上,看了一眼桌子上摆着的沙漏,安抚众人:“国王陛下应该是快要醒来了……”
几个小时以来,菲力克斯第一次把自己的视线从爱人身上移开,看向她:“他看起来很难受,这药有什么副作用吗?”
“没有身体上的副作用,”公主摇摇头,“也许是记忆的复苏会让陛下有些……不舒服。”
菲力克斯沉默了,他的双手更紧地抱住帝弥托利,掌心中的温热源源不断地传给怀中爱人微微颤抖的身体。
帝弥托利即将从魔药织就的混乱梦境中醒来。
在梦境消退、即将进入现实的瞬间,人往往会经历一种模糊与不确定的自我意识状态。从睡梦中转换到清醒时,意识逐渐从梦境中恢复过来,自我认知却还未完全建立。帝弥托利正在挣扎于这种边缘状态,他不知道自己是谁,自己的名字叫什么,过往从哪里来,未来又有什么寄托……一切都不知道。
随着眼前的黑暗慢慢被微弱的光亮替代,认知与意识也如同驱散大脑内雾霾的火苗一样,转瞬间蔓延开。随之涌入脑海的就是无数清晰的回忆,一卷卷铺陈在眼前。在接收到某些记忆片段的瞬间,帝弥托利无法自控地排斥它们,躲避着不愿意想起来……似乎大脑深处铭刻的某种东西告诉自己,它们复苏得越多、越快,就越会给自己带来难以承受的痛苦。
帝弥托利抬起头,湛蓝色的眼睛颤颤睁开,金色长发凌乱地铺在颈侧。他上半身依然靠在菲力克斯身上,用力平复呼吸,然而胸口像压着千钧重担,几乎令他窒息。血色一幕回归脑海时,生理反应的速度甚至超越意识,在他右边眼睛的眼角缀上一颗晶莹眼泪。
“父亲,”帝弥托利深深吸气,又呛咳几声,随着咳嗽的动作,更多出于本能的眼泪顺着脸颊簌簌滑落,“古廉……”
众人见他苏醒,连忙向床榻旁边围拢过来,摩尔菲斯的公主识趣地告辞。
菲力克斯扶稳他的身体,伸手覆上他的眼睛,感受他的睫毛在掌心中不安地颤动,又渐渐染上一大片濡湿。他认真地端详着帝弥托利的脸色与神情,也不管长辈与朋友们都围在身边,一边慢慢擦去他的眼泪,一边凑上去亲吻他的眼睛,“没事了,帝弥托利,没事了。”
“菲……”帝弥托利下意识往后退了一下,避开这个亲吻,然后反应过来什么似的,身体僵住不动了,“菲力克斯。”
心急如焚的罗德利古挤到床边,见到他最喜欢的孩子这样子掉眼泪,简直心疼得语无伦次:“我都说了,不要让陛下喝解药,你们也不帮我劝着,现在好了吧。唉!好孩子,真是受苦了……”
“我没事的,别担心。”帝弥托利从菲力克斯怀里坐直身体,撑着床榻站起来。
菲力克斯第一反应就是想揽着他的腰扶他一把,怕他身体虚弱之下站不稳会跌倒,手却定在原处不能动弹。只是眼睁睁看着杜笃过来搀扶他,深金色的眼睛沉默又不动声色地垂落下来。
国王陛下披着厚厚的披风,从内殿里走出来,雪后的殿前台阶冰冷湿滑,杜笃扶着他脚步缓慢地一路踏过。侍卫与侍女依次向他屈膝行礼,帝弥托利面无表情,每一步踏出,眼睛里的浑噩空茫就褪去一分,走到政务厅外面时,右边湛蓝色眼睛里只剩下锐意与痛楚。
“杜笃。”他把挚友的手从自己手臂上拉下来,然后紧紧握在手中,“杜笃。”
“陛下,我在这里。”
“我们都该知道那时的真相。”帝弥托利像是在对他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他忠实的达斯卡仆从低着头深深地凝视着他。
十五岁那年的血色图景完整地在脑海里归位,他当初在西部半岛处看到的、无数断臂残肢组成的血色阵法,正是遥远南方海面上那间船舱里看到的血祭图案,只不过被放大了数倍。所有邪恶诡异的纹路都一模一样,首尾相连,循环往复,多看一眼就令人眼前发晕。
所以父亲大人被刺杀,继母出逃,古廉惨死……不是达斯卡人的背叛,也不仅是旧帝国的挑唆和法嘉斯王国内部的叛乱。一切都源于蛰伏在地底的那个族群的痴心妄想——想要用王族之血复活早已湮没在历史尘埃中的人,该是怎样的贪婪与狂悖——才造就了那段血色历史。
半生都在苦苦追寻的真相终于浮于眼前。
现在的国王陛下没有再过分沉溺于沉痛悲伤,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第二天,帝弥托利亲手签下的文书分发至王国各个领地,向全国挑明阿加尔塔地底之城的存在,陈述当年悲剧的前因后果,当然,最不可或缺的一条是,强调达斯卡一族的无辜与这些年来蒙受的冤屈苦难。
更多政令随之推行。陛下决心弥补达斯卡一族余下的族人,把旧西部半岛全部划为他们的自治区与居住区,往那里送去补贴与物资,又计划建立学校,教导达斯卡的孩子们他们故土的文化与历史。
帝弥托利后来询问过杜笃是否愿意领一个爵位,成为达斯卡半岛的新领主。杜笃摇了摇头,说,此生只愿陪伴陛下身边。
次月初,守护节,法嘉斯的国王陛下在菲尔帝亚城郊的墓园举行祭礼仪式,重新悼念父亲、古廉以及那些牺牲在达斯卡的骑士与士兵。在一众好友和重臣的陪伴下,他站在一片大雪纷飞中,用真挚的悼词告慰生者之心、死者之灵。
只是帝弥托利这样不顾身体虚弱与天气严寒的劳累活动,还是招致了一场咳嗽与低烧,惹得罗德利古与大医官追在他身后念叨好久,又强迫他卧床休息一周。
恢复日常办公后,帝弥托利开始重点关注之前在南域签发的政策的推行,再次派遣自己信任的臣属前去巡视。他也派遣几个骑士小队和魔道学者队伍仔细排查阿加尔塔地底之城的周边区域,收缴到不少魔法文本,包括一些牵涉到复活、灵魂互换、灵魂囚禁之类的危险魔法。
但他没有把收缴来的魔法文本全部毁去,而是让王国的魔道学者严格区分黑魔法与白魔法。“很多术法本身没有善良与邪恶之分,用来救人还是害人才是它们最根本的区别。”开明的国王陛下这么说道,赢得了魔道学者的一致赞誉。
区分出来的黑暗魔法都收录于王国的魔法学院,由德高望重的大魔法师亲自保管,也抄录了一份送去大修道院,由贝雷丝大主教保管。
等到这阵非常忙碌的日子过去,已经是飞马节的中上旬之交,帝弥托利这才惊觉他好像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到菲力克斯。他没有觉得太奇怪,菲力克斯是伏拉鲁达力乌斯公爵领的领主,以前也是每隔一两个月都要抽时间回属地处理公务,最近他忙得晕头转向,忘记关心菲力克斯往返属地的日期。
还有十天就是自己爱人的二十五岁生日,去年的那个生日因自己记忆缺失而错过,国王陛下后悔许久,早就暗暗发誓,绝不允许这次的生日也被错过。
另外,他们去年秋天已经在罗德利古面前订下婚约,约定要在今年春天——大概是四月份的大树节或是五月份的竖琴节,北境一年之中最美好的月份——完成婚礼。
只有两三个月的准备时间了!帝弥托利开始紧张起来,也许爱情就是这样,总是使人忐忑不安,帝弥托利又总是非常看重有关菲力克斯的一切。他暗自担忧,自己可以给菲力克斯一个令他满意的婚礼吗?
……戒指样式、礼服的选择、庆典流程、邀请名单,事情真的是太多了,国王陛下苦恼地揉了揉眉心。想到与爱人有关的事情,这些天被忙碌政务掩埋的思念与依恋如春天蔓草一样在心中生根发芽,帝弥托利叫来司宫署的职官:“伏拉鲁达力乌斯公爵什么时候从属地返回?”
职官一头雾水:“陛下,公爵就在王都,没有回伏拉鲁达力乌斯领,他今天早晨还在接见从南域过来的大臣。”
“这样吗?太好了,”帝弥托利的嘴边牵起温柔微笑,“麻烦你把公爵请来王宫书房,就说我要和他商量婚约相关事宜。”
……
自从帝弥托利决定喝下解药之后,菲力克斯心中就不太踏实。他的担心九分是那段痛苦回忆是否会给帝弥托利的身体带来很大负担,一分是他们的过往……过往的那些事、那些被抹去又被归还的记忆,是否会给他们的亲密关系带来任何不确定因素。
幸运的是帝弥托利的健康状况还算平稳,除了祭礼仪式上吹风沐雪之后咳嗽了几天,其他都没有太大异常。但不幸的是后者似乎变成了现实,这也是菲力克斯最不想面对的事情之一……
那天在内殿卧室,帝弥托利喝下解药后从昏睡中醒来,身体在他怀抱中僵硬一瞬,向后躲开了他的亲吻。这些天以来,菲力克斯每当想起这一幕都坐立不安,这是他的爱人在众人面前的不自在和害羞,还是……帝弥托利恢复记忆以后,想起过去种种矛盾争吵与不愉快,在下意识排斥自己、拒绝自己?
公爵简直是心神不定,几个晚上都不能安枕,大半夜也要睁着眼睛思索一切可能,简而言之,他在心虚。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以前很少做梦的他甚至在梦中见到不太美妙的一幕——
帝弥托利站在他的面前,漂亮的面孔上又端肃起以前那张拒人千里之外的面具,以一种客气又疏离的姿态向他道歉:“菲力克斯,对不起。”
又说出冰冷的分手宣言:“之前我没有想清楚,记忆也不完整,我觉得其实我们不合适,不如这段关系到此为止。”
梦中的菲力克斯上前一步,想要追问他们南行之路上的种种过往,福利院外夕阳下的定情,南域海边小渔村里的盟约,莫非都不做数了吗?但梦境中他与帝弥托利之间好像隔了一层雾气般看不见的屏障,无论他如何想要接近,都无法靠近帝弥托利身边。
醒来后,背上洇出一小块冷汗,望着窗外弦月一夜无眠,第二天眼底都泛出青黑颜色。
菲力克斯的情绪一直以来都是向内的,他可以忍耐千般万般的痛苦,但抵不住“失去帝弥托利”的恐慌。但他不是一个喜欢逃避的人,内心有犹疑之后,就想找机会与帝弥托利说清楚,无论自己的担忧是自寻烦恼还是会变成现实,他都想要一个确定的答案。
只是帝弥托利最近实在是太忙了,他的身影从政务厅到书房再到会客室,周围不是簇拥着贵族领主,就是围满了骑士和魔道学者。理智上,菲力克斯也明白国王陛下理清达斯卡回忆之后,必定有很多政令要下达,有很多政务上的事情要处理;但陷入患得患失情绪泥沼中的公爵大人,还是忍不住去想——帝弥托利是在故意躲着自己吗?
难道他的爱人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们过去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或是抗拒见到现在的他,所以选择冷处理?
这一个月以来,公爵大人的脸色基本没有好看过,他和国王陛下从南域回来之后心情一直都很好,从来没有露出过这种想找人麻烦的样子,简直令各个贵族大臣都想躲着他走。等到关于达斯卡西部半岛的事务终于告一段落,好不容易找到时机,菲力克斯想去书房找帝弥托利说一会话,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书房内传来国王陛下与杜笃的交谈声。
帝弥托利想要给杜笃授爵,后者拒绝了,又用最直白的话语表示自己愿意留在帝弥托利身边,陪伴帝弥托利一生一世。
菲力克斯心中酸得厉害。如果是几个月以前,他这么吃醋,一定会从爱人身上讨回这笔债,要抱着帝弥托利,要反复亲吻他,要从他口中听到好听的甜腻情话。现在却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过了许久才转身离开。
细心的英谷莉特察觉出某些异常,跑过来旁敲侧击几句,菲力克斯敷衍她说担心帝弥托利的身体,所以心情不好。她又在汇报政务的间隙中抽空问帝弥托利,又傻又甜的国王陛下只会笑着对她说,快到菲力克斯的生日了,我为他准备了礼物,如果他问你,你也不要向他告密呀。
“需要告密吗?陛下不就是喜欢送人武器。”她内心吐槽。
“好的。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吗,陛下?”她问,“我是指……不是政务相关的事情。”
又傻又甜的国王陛下带着温柔又幸福的微笑:“啊,是有的,关于我和菲力克斯的婚礼……有很多细节还未确定,到时都需要英谷莉特帮忙呢。”
一切正常,英谷莉特松了口气,又忍不住抱怨好友——和陛下这么甜甜蜜蜜的,怎么看起来还这么不开心?
……
折磨人的、忐忑不安的心绪终于在某一天达到顶峰。这天晚上,菲力克斯再次做了噩梦。梦中帝弥托利言之凿凿要与他取消婚约:“我与你订下婚约,本来就是一个错误,现在这个错误该被纠正了。”
醒后几乎无法呼吸。
第二天早上,司宫署的职官前来传信:“伏拉鲁达力乌斯公爵大人,陛下召请您前去王宫书房,想要与您商议婚约事宜。”
菲力克斯心中清晰地咯噔一声,一颗心直直地往最底下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