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的木板在高温下寸寸碎裂,帝弥托利的意识逐渐昏沉。这朵从他手心中绽放出来的蔷薇之花也如同花期已过、枯萎凋谢一样,燃烧的声响慢慢安静下来,环绕他周围的火焰渐渐收缩,最后化为星星点点的火星,消散无形。
像是短短一刹那,又像是过了很久,燃烧的船体突然剧烈地摇晃了起来,手忙脚乱去查看法阵余烬的黑袍人们惊怒交加:“什么情况?”
须臾之间,只见舱室顶棚被某种力量整个掀开,流水一般灿然的天光争先恐后地往昏暗的船舱内涌来,黑袍人被海面上吹来的劲风刺得眯了眯眼睛,而后难以置信地抬头,刚好与半空中骑着飞龙手执长剑的剑客对视。
剑客有着一双金色的眼睛,里面遍布血丝,神情是令人心悸的冰冷与暴戾。
他像是乘着海风而来,一切尖锐凛然的杀机,都被裹挟在这寂灭如海的凝实气息间。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朝风起的地方看去,剑客落在船头,他的飞龙也正好落下来,似乎因为长时间的飞行而力竭,只能伏在他的脚边。
菲力克斯看见他的爱人无知无觉地躺在一滩血色中,而这群活该被碎尸万段的家伙还挡在他与帝弥托利之间。
毫不犹豫,他此时一抬腕,就是最强的一剑。手中长剑似乎完全感受到主人的心境,愤怒而决绝,剑光飞掠间,带出的剑啸凄厉刺耳。
骑着天马匆忙追随赶来的大司教,只来得及在猎猎风声中喊一句:“记得留一个活口……”
黑袍人们下意识抬手,想要用魔法屏障架起防御,然而下一刻,身前像是横了一座大山,磅礴的剑气步步紧逼,压得他们连喘息都不能,更不要说做出其他动作。
几道血雾喷薄而出。
湿咸的海风混着浓烈的血腥气,菲力克斯踏过遍地残肢,斩断几道锁链,俯身抱起帝弥托利。怀中人破损的衣物染满鲜血,身上鞭伤交错,双眼紧闭,几乎已经没有气息。菲力克斯站在原地束手无策,巨大的痛苦与恐惧如海浪一样淹没了他。
四周船体上燃烧的火焰噼啪作响,后续赶来的天马队与飞龙队盘旋在半空,脚下波涛汹涌,头顶海风呼啸。菲力克斯把帝弥托利抱紧,温热的血液浸透了他的外衣,他下意识地望向自己的老师,瞳孔之中一片涣散。
贝雷丝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把他往前来接应的飞龙骑士的方向拖:“快带他回去,芙莲她们在岸边等着我们!”
平时渺无人烟的空旷海岸边,此时站了一队人,虽然人影拥挤,但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只能听到呼啸风声与海浪拍岸。赛罗司圣女芙莲耗尽了全身的魔力,魔法治疗的白光从她手心如山泉一样源源不断地倾泻出来,才勉强维持住国王陛下的生机。她脱力地倒在大司教怀里,然后位置被刚刚赶来的梅尔赛德司接替。
梅尔赛德司被英谷莉特用速度最快的天马带着,从北境到这里连续飞了一天一夜,刚跳下马背就握住国王陛下的手,生怕晚了一分一秒。英谷莉特见到这个场景,又惊又痛,眼圈发红:“怎么会伤得这么重……”
“是我没有保护好他。”菲力克斯的声音如混了粗粝的沙子,他也憔悴了许多,面色苍白,嗓音喑哑。他跪坐在沙滩上,侧脸始终贴着帝弥托利的额头,一双手轻轻环抱住怀里人的腰,眼睛低垂。他抱得如此小心翼翼,似乎生怕一个不当心就会弄疼了还在昏迷中的人。
在魔道学者和医官们疗伤的过程中,他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动作,片刻都不肯放开自己的手。随行骑士拿来崭新衣物,请公爵换下被海水和血迹浸透的外衣,他都置若罔闻。
之前众人被国王陛下的伤势吓到,没有心情顾及其他,现在情况平稳下来,见到公爵的姿势与神情,才后知后觉……这哪里是臣子在担心君主,分明是一个人在心疼他的深爱之人。
可公爵无心关注众人会如何猜测他与国王陛下的关系,他只知道爱人活着回到了他的身边,他从此再也不愿意放手。
梅尔赛德司的魔力也即将消耗殆尽之时,国王陛下的情况终于稳定下来。一行人不能一直待在露天的海边,可帝弥托利的身体情况显然承受不住长途跋涉,无法立刻返回北境菲尔帝亚。然而绑架事件调查清楚之前,众人也不敢让国王陛下继续停留在南域的任何一座城镇中。
最后是大司教拿定主意,让大家带帝弥托利返回加尔古·玛库大修道院休养,顺便把牵扯进这件事的渔村少年乌戈和他妹妹一起带上。
帝弥托利身上只是外伤,加上失血过多,以及最后释放魔力的失控,被最好的魔道学者和医官们轮番治疗后,本来应该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但帝弥托利之前就久病虚弱,身体底子透支太过,才好转得很慢,看起来格外让人担心。
在前往大修道院的路中,他曾短暂地醒来,但清醒的时间很短,菲力克斯喂他喝了半碗热汤后,就又沉沉昏睡过去。他睡得并不平静,有时嘴里会叫菲力克斯的名字,有时又在喃喃叫着一些亡者的名字,不知他在梦境中见到了什么。
公爵抱着他坐在马车里,手指轻轻抚过他身上的伤痕,一切翻涌的情绪都化为怜惜、自责与后怕。他不敢想象,如果他真的失去了帝弥托利要怎么办,假如帝弥托利离开他,他不知道何以为继。
从帝弥托利失踪那天算起,菲力克斯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四处奔波后又经历生死关头大起大落,如今也是强弩之末。英谷莉特从马车外递了一床毯子进来,他轻声道谢,用毯子将爱人仔仔细细裹好了,才抱着他一起睡去。
但菲力克斯睡得也极不安稳,几乎每半小时就惊醒一次,每次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确认帝弥托利是不是还在他怀里,见到爱人的苍白的面容,又低头反复亲吻他毫无血色的嘴唇。公爵亲吻国王陛下,根本不避讳别人,也不在意是否有外人在场,有一次杜笃掀开马车的窗帘,给他们送上吃食,刚好见到公爵嘴里含着药剂,一口一口喂给昏睡不醒的国王,动作虔诚又专注。
身材高大的侍卫队长强行把喉咙里的呛咳憋回去,憋得脸都红了。杜笃不是个喜欢八卦的人,但从他的视角看来,事情的发展实在是太离奇,后来和英谷莉特、梅尔赛德司她们闲谈几句,才知道一切早已有迹可循。
在大修道院安顿下来的两天后,对黑袍人的审讯与搜查结果也出来了,一个崭新的名词“阿加尔塔”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
“香巴拉?血祭仪式复活涅梅西斯?”闻讯赶来大修道院的西提司若有所思,他冲贝雷丝点点头,“此事我会禀告隐居的蕾雅大人,我们也需尽快对这个势力作出应对。”
菲力克斯对这群阿加尔塔人恨到了骨子里,恨不得提着长剑亲自赶去他们的老巢,将所有余孽都一一杀尽。但他又放不下重伤的爱人,左右为难的时候,几位旧友替他做了决定。英谷莉特劝说他留在大修道院好好照顾国王陛下,他们会跟随贝雷丝大司教一同讨伐旧科迪利亚领附近的阿加尔塔据点。
“如果陛下醒来后见不到你,恐怕会担心。”英谷莉特说。仅仅这一句话,就让菲力克斯完全无法拒绝。
帝弥托利沉睡了很多日,每次醒来的时间都很短,神智也不太清醒。菲力克斯日渐焦躁,留守在大修道院的前教师玛努艾拉安慰他,病人能多睡一会也是好事,免得醒来后又要操心一堆事情,不利于陛下的身体恢复。
一直到讨伐阿加尔塔的部队开始折返,帝弥托利才从昏睡中醒转。玛努艾拉说得没错,他刚刚能说两句话,立刻就问起船上遇见的那个孩子是否还活着,他妹妹是不是也被找到。菲力克斯温声安慰他:“他很好,贝雷丝老师让他和他妹妹留在大修道院生活,别担心。”
帝弥托利提起之前自己的纹章之力被压制的事情,让大家面对那群人时多加小心。菲力克斯叹息一声,说:“老师已经发信回来,说他们的据点都被她整个炸掉了,她正在返回这里的路上。”
后来又问起那群人的身份,问起南域的现状,甚至问到了北边的政务。话说得多了,帝弥托利忍不住咳嗽,菲力克斯小心地喂给他一勺温水,声音里带了一些情绪:“你问了那么多人,怎么都不问问我?帝弥托利,我要被你吓死了……”
帝弥托利恻然动容,握住他拿着勺子的手:“对不起……”
菲力克斯另一只手抚上他脸侧:“你身上还疼吗?”
帝弥托利只想让他心里好受一点,连忙说:“不疼了。”
“别骗人了,你之前睡都睡不安稳。”菲力克斯见到他衣领里若隐若现的伤疤,觉得鼻酸。
帝弥托利见不得爱人露出这样的神情,勉强坐起来抱住他:“……我之前好像做了很多梦,不是因为身上伤口疼。”
菲力克斯小心搂住他的腰,好让他省一些力。他也记得爱人曾在昏睡中喃喃说了许多梦呓,温柔问:“是什么梦?”
帝弥托利却说:“我不记得了,好像是与那群阿加尔塔人有关。”他提到那群人,又开始手掌撑着额角,显然是头疼了。
“别想了,别再想他们,你先养好身体,我们会为你处理好那群人。”
【尾声】
又过了两个月,时值初夏来临,国王陛下的队伍才启程返回北境。罗德利古一大早就站在王都的城门外等着,见到苍白消瘦的帝弥托利,立刻握住他的手不放,简直眼泪纵横。
罗德利古第一次在众人面前严厉斥责现任的伏拉鲁达力乌斯公爵——随陛下南行,却让陛下伤重至此,已经是渎职都不能形容的严重过错了。出乎意料地,公爵丝毫没有辩解,只是在陛下面前单膝跪下,低下头诚恳认错,说自己有罪,甘愿领罚。
有不明情况的人正想看戏,却见国王陛下连忙拉着公爵的手让他站起来,声音很温柔,但维护公爵的意思非常坚定:“是我自己不小心,与菲力克斯卿半点关系都没有。多亏菲力克斯卿,我才能平安回来。”
罗德利古还要说什么,被英谷莉特悄悄拉了一下。这些天,他们与王都之间往来的书信都只是在说正事与政务,没来得及向长辈提及私事,善解人意的金发女骑士委婉简述了现任公爵与国王陛下的互动,简短总结:“以他们两人现在的关系,陛下恐怕宁愿自己受罚,都不会舍得让菲力克斯受罚呢……”
罗德利古细品了一下这句话,仅有的恼火和担忧立刻消散,转忧为喜,简直眉开眼笑。
一切恢复正轨,与以前别无二致,只除了公爵光明正大地搬进王宫住,与陛下一同办公一同吃住,毫不避讳。
菲力克斯心中列了无数零碎的计划,比如要怎么嘱咐王宫大厨给帝弥托利补一补身体,他的爱人似乎对食物没有什么明显的偏好,自己仍然需要多观察;再比如他要严格规定帝弥托利每天办公的时间,决不允许他再熬夜……如果他想和帝弥托利做什么事情,也要先咨询大医官再说;以及他要经常带着帝弥托利去城外近郊散心游玩,不让他总是沉浸在劳累繁杂的事情中。
一切都在好转,连同扫清香巴拉地底之城后南域领土的状况,以及国王陛下的身体。一对恋人也日渐默契甜蜜,长辈与朋友们心想,他们大概只需静静等待这桩婚事被提上日程。
只是在某些出神的时刻,帝弥托利眉眼间的一丝阴霾却始终挥之不去。菲力克斯抱着他睡觉时,也偶然能听到怀中爱人的喃喃梦呓。
终于,在这一年的初秋来临之时,帝弥托利再次提起,他想恢复过往的记忆。不仅是恢复他与菲力克斯之间的一切过往,也要恢复另一段被魔药抹除的痛苦记忆。他这次的态度尤为坚定严肃,亲身经历船上的血祭仪式之后,他不得不去思考埋藏在脑海深处的往日真相。他有某种感觉,这个真相是他曾经付出一切,想要苦苦追寻的东西。
下定决心后,他提笔写信给摩尔菲斯的公主,询问是否有针对那份魔药的解药,得到了公主肯定的回复。
他的长辈与朋友们有的反对,有的赞同,最终还是决定尊重他本人的意愿。帝弥托利歉然说:“对不起,兜兜转转一大圈,最后还是要让你们担心。”
梅尔赛德司开玩笑说:“也不是全无收获,起码我们可以期待陛下与菲力克斯的婚礼了。”
她一提这件事,罗德利古紧绷的嘴角就松了一些,甚至还露出些许笑意。
这一年的星辰节,又是一年国王陛下的生日,也是法嘉斯王国与摩尔菲斯正式建交的一周年。摩尔菲斯的公主带着珍贵的解药,再次造访菲尔帝亚。
“不管你记起什么,无论你见到什么往事,”菲力克斯紧紧握住帝弥托利的手,在他的额头上印下一吻,“我在这里,我陪你一起面对。”
帝弥托利回握住他的手,轻轻对他微笑,仰头喝下解药。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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