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罗司大司教从未见过她的学生露出这样的表情,这位和她的剑术如出一脉的剑客向来冷淡疏远,不喜欢表露非常激烈的情绪,而此时的菲力克斯面色阴沉,丝毫不能掩饰他的焦躁。正午的阳光下,他一双金色眼睛中密布的血丝都一览无遗。
这是帝弥托利失踪的第二天。
贝雷丝今日早晨于加尔古·玛库接到了菲力克斯的求助信,知道前因后果后,连一身轻便的衣服都来不及换,她快速清点一队赛罗司教团兵,穿着大司教的华服,提着天帝之剑就跳上了天马的马背。
“我们已封锁了所有城镇要道,乃至梅利赛乌斯要塞。”菲力克斯彻夜奔波,已是疲惫至极,但他丝毫不敢停下来,每过去一分一秒,他都觉得有利刃在切割自己的心脏。
什么人会把帝弥托利带走,他们要对他做什么?是为了威胁他,还是要对他做更恶毒的事?
贝雷丝一双莹白的手按在自己学生的肩膀上,温暖平稳,带来一丝可以依靠的力量:“边远村落呢?人迹比较稀少的地方?”
菲力克斯一晚上已经嘶吼着下过无数指令,此时嗓音沙哑,但语气中的绝望根本无需高声:“我们用了最好的猎犬,乃至一些魔道手段,去追踪他的气息。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贝雷丝又询问了几位南行队伍里的骑士,她内心也焦躁万分,但依然试图冷静思考。自己的学生显然已经像一根即将折断的弓弦,她不能再六神无主。她再次骑上天马,高高跃至空中,环顾四周环境,隐隐可以见到远方的海平面。
等等……大海?
贝雷丝一怔,快速俯冲而下,一把将菲力克斯拉上天马的马背:“你们一直是在陆地上搜寻,对吗?只是陆地上没有他的踪迹,对不对?”
菲力克斯被她点了一句,立刻反应过来:“……老师的意思是,帝弥托利可能在海上?”
“我不确定,但这里离海岸线如此近,如果我是带走他的人,这个绑架计划一定会利用大海的便利。”贝雷丝曾做过多年的佣兵,习惯用佣兵的方式思考问题。
听了她的话,菲力克斯几乎全身都在发抖。他知道老师说的话只是字面意思,但他不能自控地想象帝弥托利可能已经被杀害,尸体被沉入大海,再也找寻不见……
但不管怎样,这也是绝不能放过的新线索,公爵冷声下令,带着赛罗司教团兵与南行队伍中的骑士赶往海边,以帝弥托利失踪的城镇为中心,沿着海岸线上下搜寻。
帝弥托利枕着乌戈瘦骨嶙峋的双手,侧着头下意识吞咽一口喂过来的清水。身体上的疼痛与鞭伤不至于令他害怕畏缩,这些年来,疼痛是早已习以为常的事情。而之前舱门洞开,舱内光线充足时,他看见身下绘制的这一大片血祭法阵,这些图案更令他惊惧,在刺入眼帘的那一刹那就开始呼吸困难,头疼欲裂。
他一定在哪里见过这个血祭法阵,熟悉的图案与血色令他心神俱震、刻骨铭心。
是在哪里?一定见过……
“达斯卡幸存者”“布雷达德王族之血”,零星的词语如针尖一般刺入脑海,帝弥托利睁开眼睛。
是在另一段遗落的记忆中吗?血祭……他曾亲眼见到谁被血祭过?!
想到这里,伤痕累累的身体终于忍不住颤抖了一下。乌戈见他睁开眼睛,忙捧起他的脸,声音哽咽:“大人,您还好吗?”
他全身都是纵横交错的鞭伤,乌戈不敢随意触碰他的身体,怕给他带来更大的痛苦。帝弥托利勉强跪坐起来,他的前额如刀割一般,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脑子里肆虐乱窜,传来尖锐刻骨的剧痛。
但相比于遗失的记忆,对他来说,还是眼前活生生的孩子更值得关注。帝弥托利又慢慢地吞咽了一口乌戈喂过来的清水,他非常虚弱,声音也轻轻的:“你之前说,你知道我们现在在海上的哪个方位,我们没有离岸边太远,对吗?”
乌戈用力点头:“是的,大人。这些人没有航海的经验,他们不敢离岸太远。”
帝弥托利说:“我闻到这艘船上有尸体的味道……不止一具,这些人绝非善类。你留在这里久了,多半活不下来。”
乌戈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到了现在,大人还在关心自己。他已经不那么怕死了,只希望这位温柔的贵族大人不要再受更多折磨,“我怎么样……才能帮到您?我去偷钥匙,解开您的锁链,可以吗?”
“不要帮我,你想办法逃走……”帝弥托利摇摇头,“找机会跳下船,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少年连鼻涕都要哭出来了:“大人,如果给我一块木板,我可以趁夜晚涨潮时游回岸边,可我没有办法带着您游回去……”
“不要想了,不要帮我。”帝弥托利再次说,“自己跳船走,今天晚上找机会……快走。”
他的手腕被锁链和匕首割得血肉模糊,抬起手往上衣内衬的口袋里摸索几下,手心里多出几块包裹着糖纸的琥珀色糖果,糖纸上已经浸满鲜血,“把这些糖带着……那些人一定没怎么给你吃饭吧。”
乌戈接过糖果,却没有放开他的手。少年小心翼翼地握着他的手,跪下来,一边流泪一边虔诚地反复亲吻他的手背:“大人,如果我能活着返回岸边……我还能为您做些什么吗?”
帝弥托利虚弱至极,声音细若蚊蚋:“如果你能逃到岸边,就去找……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在我身边的那个人。你还记得他,对不对?深色头发,金色眼睛,长得很好看……他是菲力克斯·伏拉鲁达力乌斯公爵……请你帮我……找到他。”
国王陛下失踪的第二天傍晚,远在北境菲尔帝亚的罗德利古收到加急信件,读完信上寥寥数语,简直急火攻心,差点一头晕倒在王庭外的台阶上。只是帝弥托利临走前把北境政务委托给他,因此不能轻易离开王都,怕引发政局动荡。但英谷莉特与杜笃他们管不了那么多,除了需要镇守北方防线的边境伯爵,几乎所有青狮班旧友都跳上天马或飞龙,日夜以继地赶往南方。
他们出发前,罗德利古冷声吩咐:“陛下回来之前,谁都不许公开谈论此事——直接说国王陛下在南域的行程延误,晚些时候才能返程,你要去南方迎接陛下。”
英谷莉特跨坐在贾拉提雅领速度最快的一匹天马的马背上,神情难掩焦躁:“您放心,我们心中有数。”
与此同时,公爵和大司教带领着骑士与赛罗司教团兵,沿着海岸线一路搜寻。这是菲力克斯第二个无眠的夜晚,但他骑在飞龙的背上,不肯停下来休息一刻。只要稍微闭上眼睛,眼前就是帝弥托利的身影,无法自控地想象他到底遇到了什么残忍的事情,内心煎熬得像是被烈火灼烧。
他身体还好吗……他还活着吗?
公爵的脸色太过难看,同行的骑士们与教团兵也不敢和他搭话,甚至不敢多出一口气。沉沉夜幕降临又褪去,黎明时分再次到来,朝阳的光辉为近处的海浪镀上一层金边。在浪潮起伏间,菲力克斯突然看到那边的礁石上好像趴伏着一个人影,上半身蜷缩着,下半身浸泡在海水中。
这会不会是……!
飞龙长嘶一声俯冲而下,菲力克斯等不及飞龙彻底落下,直接跳入礁石林立的海水中,伸手去抱那个人影。
不……不是,这个人比帝弥托利瘦小太多,看着还是个少年。
他心里失望,但也不能放着一个昏迷不醒泡在海里的孩子不管,公爵示意身后的骑士把这个少年带回岸边,给他裹一件暖和的衣服,这孩子脸都冻白了。骑士把少年抱起来时,他吐出一口海水,睁开了眼睛。
菲力克斯朝少年看了一眼,然后皱起了眉头。这孩子脸上毫无血色,还带着伤痕,但这张脸他有印象,是渔村集市上见到过的卖鱼干养活妹妹的那个少年。这事透露着古怪,菲力克斯踏着冰冷的海水走过去,俯身问他:“你是遇到什么事了吗?为什么会在这里?”
少年见到他的脸,忽然全身抽搐着痉挛了一下,抬手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衣角,嘴里喃喃出声:“公爵……公爵大人……”
菲力克斯讶然:“你知道我是谁?”
少年显然害怕极了,体力也透支,又带着巨大的激动,浑身都在打着哆嗦:“那位……那位大人让我来找您……”
菲力克斯仿佛被惊雷炸在了身上,上前一步把他从骑士的臂弯里抢过来:“是谁,说清楚!是谁让你来找我?”
少年颤抖得话都说不出来,他摊开手掌,掌心里还剩下一颗糖果,糖纸已经被血液和海水浸泡过,变得一塌糊涂,残破处露出里面琥珀色的糖块。
菲力克斯下意识把糖果拿过来,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翻涌燃烧,“这是他给你的?你见到他了?”
“我见到……是……是与您同行的那位大人,金发……蓝色眼睛……”
这一瞬间,菲力克斯几乎觉得有一股泪意涌上双眼,他的心脏也在疯狂撞击着胸腔:“他在哪里?他还好吗?”
少年死死攥住他的衣角,终于放声大哭,眼泪混着头发上的海水往下滴,“他在一艘船上……他……他快死了……”
这句话一出来,赶过来的贝雷丝与几位赛罗司教团兵同时倒抽一口冷气。
菲力克斯露出从未有过的绝望表情,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控制住即将崩溃的情绪:“他遇到什么事,是生病,还是有人要害他?”
“是……是有人……那些人用鞭子打他,还用匕首取了好多他的血……他快死了,让我逃出那艘船……”
公爵的眼睫颤动,忽然掉下一行滚烫的眼泪。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上次哭是什么时候,似乎脱离少年时期后,就再也不曾为什么事而流过泪。而此时终于明白,心中绞痛到极致的时候,流泪才是最本征最原始的反应。
“带我去找他,带我去那艘船。”哪怕只有一具尸体,他也要把他的爱人带回来。所有伤害过帝弥托利的人,都要为此偿命。
三日血祭。
这是第三天的清晨。像是察觉到帝弥托利的清醒,淌遍四肢百骸的剧痛又如同潮水奔涌般苏醒,一起涌向大脑,那种绵长的余韵深深刻进血肉中,仿佛能把人逼疯。
但哪怕在这个时候,帝弥托利也是极安静的,他身上覆满鞭伤,手腕上的伤口流了太多血,已经跪不起来了,只能在法阵中侧躺着。遮眼的眼罩被取下,受损的眼睑上蒙了一层鲜血,另一只眼睛的睫毛低垂着,形成一簇浓郁的阴影。
身下的法阵已经被他自己的鲜血重新涂满,只剩最中心的一块还未动。耳边渐渐响起不加掩饰的交谈声,是从舱室门口传来的。
“如果用了最纯正的王族之血也无法成功复活那位大人,恐怕需要寻找其他方法,先解开棺木封印。”这人说话时透出一股毫无人类感情的漠然。
另一人的声音稍小些,但语调同样平板又机械:“先看这次血祭仪式的结果,如果不行,也许赛罗司之血才是正确答案……”
又是一波难以承受的头疼过去,帝弥托利的长睫颤颤眨动两下,又无声闭上。这群神秘人几乎把他当做已死之人,说话间也不太避讳——他们想要复活什么人,甚至想对赛罗司大司教下手——可惜他没有机会知道这群人背后的势力到底是谁。
他可以死,但贝雷丝老师不能出事……他这辈子苟且偷生,活得艰难,也许早该在哪个战场上死去,或是在那几年的流亡中死在哪个角落。对于死亡,帝弥托利并不惧怕,只想着死前至少制造出点什么动静,好示警赛罗司教会,以及贝雷丝老师。
在这艘船上,他似乎没有别的结局。只是对不起法嘉斯王国,也对不起……菲力克斯。想到刚刚与自己定情的爱人,帝弥托利心口如同压了一块重石,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甚至只来得及与他相处短短几个月,再也没有机会找回曾经的一切记忆。
他欠菲力克斯太多。
帝弥托利静静地侧伏着,默默计算着他与黑袍人之间的距离。也许是所谓的“血祭仪式”已经快到尾声,所有黑袍人都聚集到这个狭窄的船体舱室内。这群人只当他是个会流血的死人,五六个人一边随意交谈着仪式成功与否的话题,一边从舱室门口走过来,把他团团围住。
其中一个黑袍人一手拿着匕首,一手拿着容器,矮身靠近帝弥托利,想要取来最后的王族之血,把法阵的中心区域补完。就在这时,一团激烈的热浪在眼前陡然炸开,带着能将人灼化般的温度。
是被锁链牢牢绑缚住的人,鲜血淋漓的手指尖流泻出赤红色的光,那像是一道火种,点燃了空气……
是火焰,暴烈的火焰像爆炸了一样,从帝弥托利的手上冲了出来。
世人都以为法嘉斯神圣王国的国王,体内天生没有魔法因子,使不出任何魔法,在他还是王子的时候,他甚至被自己国家境内的魔道学院拒绝。事实上,这并非因为他没有魔法因子,而是因为他无法有效地掌控体内的魔法力量,一不小心就会造成巨大破坏。
而此时他不需要控制,他只需要焚烧这艘船,焚烧他能接触到的一切,以及焚烧他自己。
炽烈如血的火焰,蕴藏着磅礴而可怕的力量,像一道火龙一样缠绕上周围的所有人,又席卷了整个舱室与船体。一直笃定自若的黑袍人们终于发出惊慌的声音:“不,快保护地上的法阵!”
“不要让法阵被损坏!”
这群人疯狂又偏执,甚至不关心自己是否会被魔法烈焰烧伤,手中支撑起来的魔法屏障只去保护这片诡异的法阵图案。
可是,所有的一切都笼罩在火光中。如果从天空中看,船舱内燃起的暴烈火焰是一种鲜艳的血红色,它从低矮的舱室门口冲出来,又像花朵绽放一般地扩散开去,仿佛烧成了一朵盛放的蔷薇花。
帝弥托利仍然用先前的姿势侧躺着,在他仅能视物的左眼中,仿佛整个世界都燃烧了起来。他终于轻轻叹息一声,心想,不管这群人想要做什么,这样也算让他们的诡计不能得逞,只希望有人可以发现海面上这艘燃烧起来的船只……
似乎在什么地方……也看到过这样熊熊燃烧的烈焰,是在哪里呢?依然是那段遗落的记忆中吗?帝弥托利轻轻闭上眼睛,四肢百骸里蔓延的剧痛仿佛在缓缓褪去,他整个身体都没了力气,有一种轻飘飘的困意笼罩上来。
帝弥托利知道,这是暴烈的火焰魔法在透支着他所剩不多的生命力。他从来都学不会精准地控制魔法,一不小心就会伤害自己,这也是父亲与以前的宫廷老师不让他接触魔法课业的原因。
余下的魔法烈焰紧紧地包围着他,带来些许令人安心的温暖,像是躺在爱人的怀抱中。帝弥托利觉得疲倦极了,他喃喃叫了一声菲力克斯的名字,只想靠在他的身上好好睡一觉。所有的一切,都等睡醒了再去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