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域的孤月节,三月的初春,天气已经渐渐热起来了。这些天下了几场雨,潺潺地冲刷着南国的原野与土地,听当地的农户说,绵绵春雨最是有利于一年的播种与耕种,今年农作物的收成必定不错,国王陛下听得极为高兴。
不管是王国的公务还是私人的感情,帝弥托利这次的南行都收获颇丰,这里的工作与事务差不多处理完了,心里不由得开始牵挂起北境的故土与旧友。国王的队伍最后在三角洲附近的城镇又停留了一天,再次确认几个海上通商港口的选址方案,仔细记录下来,打算带回王都与自己的智囊团商议。
第二天就是返程的日子。南国海畔的春雨从昨天傍晚开始下,直到现在也没有停,整座城镇都笼罩在温暖的朦胧水雾中,人也被绵绵细雨泡得筋骨懒散。行程的最后一天,国王陛下终于如王都的那些大臣们所愿,放下公务与文件,窝在房间里听着雨声休息补眠。公爵躺在他身边抱着他,一对恋人互相在耳边絮絮地说着漫无目的的闲话——也许这一项并不在大臣们的期待中。
帝弥托利半闭着眼睛躺在菲力克斯怀里,手里摆弄着恋人的手指,指尖缓缓磨蹭过指根的薄茧。菲力克斯被他的小动作撩拨得心中痕痒,却听怀里人说:“等我们回菲尔帝亚后,你要回伏拉鲁达力乌斯领看看吗?这段时间辛苦了,菲力克斯,你放一个月假期回家吧?”
公爵一听就急了,撑起身子问:“帝弥托利,你哪里看我不顺眼,要这么惩罚我?”
帝弥托利睁开眼睛,有些迷茫:“不是,当然不是……可菲力克斯不需要回属地看看吗?你的母亲也会思念你。”
菲力克斯用犬齿泄愤似的在他白皙的耳垂上咬了一口,然后满意地看着那处肌肤从莹白变得通红,“那你为什么要说一个月?你想一个月都见不到我吗?我回家一趟,七天就够了……不,五天就够了。”
潮热的呼吸打在颈侧,帝弥托利半边脖颈都漫上红痕:“只是听伏拉鲁达力乌斯领的骑士说,菲力克斯以前只有一半时间留在王都,另一半时间会待在属地,所以我以为……”
菲力克斯打断了他的话:“那是以前,现在和以前怎么能一样。”
彻底坠入爱河的年轻公爵热烈又急切,“我回北境就会告诉父亲与母亲大人,关于我们两个的事。”
“希望罗德利古大人不会生气。”国王陛下有些紧张。
“他才不会。”菲力克斯说。他想到返回王都菲尔帝亚后,即使长辈与朋友们知道了他与帝弥托利的关系,但王宫内人员繁杂,帝弥托利每天一定会被一群大臣贵族和宫内侍们围绕,他和恋人单独相处的时间也必然大大减少,不会像在这里一样自由随意。
热恋期的公爵难以接受,下意识找到爱人的嘴唇,为自己提前找补偿似的细细亲吻他,“帝弥托利,以后我们每年冬天都来南域待一两个月吧。”
帝弥托利渐渐喘不过气,唇齿被舔吻开,但还是模模糊糊地说:“要看这边……唔……有没有公务……”
公爵被这不解风情的话气到,愈发强势地侵占他的口腔,舌尖舔舐过,伴着些微旖旎的水声。一吻结束,又霸道要求:“有没有公务都可以过来,你肺部有旧病,冬天留在菲尔帝亚吹冷风有什么好处?”
帝弥托利被他亲得头脑发昏,迷迷糊糊,什么都愿意答应他。
两个人磨蹭到晚上,公爵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国王的房间,约定明早启程时再见面。
第二天雨势停住,天微微放晴,是行路的好日子。众人早起,准备好马车,而帝弥托利的房间里还没有动静。随行骑士过来请示,公爵示意让国王多睡一会。又等了一个小时,太阳已高高升起,才令随行骑士去敲房门提醒帝弥托利。房门没有上锁,轻轻一敲就自动打开了,骑士愣在了原地,下意识呼唤了一声:“陛下?”
国王陛下昨晚休憩的房间内,只剩外衣和蓝色披风搭在床边。公爵听到这声呼喊,脸色一变,从庭院里几步赶过来,目光越过随行骑士的肩膀,房间内空空荡荡,昨晚分别前还躺在他怀里的人已经不知所踪。
“帝弥托利?!”
在南行队伍准备返回北境的当天上午,他们的国王陛下失踪了。
伏拉鲁达力乌斯公爵带着全部的随行骑士,找遍了整个城镇,都没有找到帝弥托利的踪迹。
时间已过正午,菲力克斯脸色铁青。他与帝弥托利此次南行,一切都太过顺利,见到的职官、贵族与平民们都对国王陛下态度尊敬友好,推行公务与行令政策也称得上顺风顺水,这一切都让他放松了本该有的警惕。明明刺杀事件才过去三个月,明明之前就在渔村集市上察觉到了窥探的目光,明明知道南域是旧帝国的领土,为什么没有追查下去?为什么自负于自己的剑术?为什么没有保护好他?
公爵心急如焚,再也顾不上遮掩自己的身份,亮明伏拉鲁达力乌斯的家族徽章,声称国王陛下丢失了重要物品,让队伍里的骑士通知地方职官与属地兵,盘查路上的所有人,甚至在三角洲附近的所有城镇挨家挨户搜查,连暗巷和地窖都没有放过。
但依然没有任何消息,他的国王陛下就如同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菲力克斯曾经在战场上面对千军万马时都面不改色,此时的手指却抖得几乎无法稳稳握住佩剑。
帝弥托利会去哪里,他会遇到什么?
公爵骑在马上深深呼气,试图冷静下来。帝弥托利一定不会擅自脱离队伍自己乱走,他明白他的身份特殊,不会拿自身安全开玩笑。那间卧室里没有打斗过的痕迹,甚至帝弥托利的外衣和披风还被随手搭在床边,他看起来就像是随意地离开房间,知道自己很快就会回来一样。
庭院里所有随行骑士和守卫都没听到异常的声音,包括菲力克斯自己,即使帝弥托利久病虚弱,但他身负布雷达德的纹章,又曾是最顶尖的战士,任谁也不可能悄无声息地带走他。
那位来自伏拉鲁达力乌斯家族的骑士小心翼翼地问,需不需要把陛下失踪的消息告知南域的属地兵,增加搜查的效率。公爵的脸色极为难看:“不,我不知道南域的人哪些是可信的。”
帝弥托利显然是被他认为熟悉且没有威胁的人带走了。背后主谋会是谁?旧帝国的残部?伊哈大公的余党?菲力克斯的脑海里开始浮现出无数种可能,不受控制地往最坏的方向想。
骑士说:“可是快要入夜了……”潜台词很明确,入夜之后搜查难度会进一步增加。
菲力克斯骑马骑得飞快,夕阳余晖都化为一道流光被甩在身后:“用天马送一封急信,把这里的情况告知北境王都的罗德利古和英谷莉特。”
“菲力克斯大人,王都太远了!消息一来一回,等王都的大人们赶到,至少也得三天以后……”
“另外派天马去加尔古·玛库大修道院,如实告知贝雷丝大司教,请大司教和赛罗司教团兵尽快前来。”用最快速度的话,大修道院赶到这里只需不到一天——老师,请您快来帮帮我,帝弥托利不能出事。
菲力克斯从来不信女神,此时却开始在心中虔诚祈祷。他从未催马催得那么着急,往返于几个城镇之间,不停地向队伍里四散搜寻的骑士们询问消息。
如果帝弥托利真的出事了,他绝不能原谅自己。
……封闭黑暗的空间,潮湿腥臭的气味,以及颠簸起伏的感觉,帝弥托利醒来后闭着眼睛感受了一下,他似乎在一艘船的舱室内。咸腥的风从船体的缝隙中吹进来,略过发端,混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让他确认自己是在大海上。
轻轻挪动四肢,才发现手腕脚腕都被锁链锁住,几乎动弹不得。帝弥托利下意识发动纹章之力挣脱枷锁,然而体内那枚相伴他二十余年的布雷达德纹章毫无回应——他的纹章之力被人压制住了,还是被抹除了?帝弥托利终于紧紧蹙眉,在他的认知里,他不知道有哪方势力能使出这样的手段,旧帝国不行,伊哈大公的旧部也不行,也许除了那位手段诡异的前任王国圣女、后来叛逃去旧帝国的科尔娜莉亚·阿尔尼姆。
可那女人明明已经死了……她还有其他的同党吗?
今天清晨他早早起来,在庭院门口不远处见到了曾经在渔村集市上见到过的,贩卖鱼干的那位少年。瘦弱的男孩跪在地上流着泪向他恳求,说自己的妹妹因太过饥饿而晕倒在外面的小巷子里,自己没有力气抱她过来,求贵人随便给她点什么吃的,救她一命。帝弥托利听他这样讲述,几乎心痛得感同身受,跟着男孩走去巷口,却没有在巷子中见到什么晕倒的女孩,只有一团诡异的黑雾笼罩全身,之后就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就是在这个腥臭黑暗的船舱里。
这群绑走他的人很聪明,把他藏在了大海上,海船一旦驶离岸边,立刻就能把所有踪迹都抹除得一干二净,海面又广袤无边,极难搜寻。如果在陆地上,无论躲在城镇还是村落,他相信菲力克斯和随行的骑士一定会找到他。
想到菲力克斯,帝弥托利的眉头又皱紧了几分。自己不见了,他的公爵怕是要急疯了。
就在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从船舱门口的翻板里被推搡进来,借着这道照进舱室内的光线,帝弥托利认出这个伤痕累累的男孩就是带他去巷口的渔村少年。出乎意料地,男孩一扑进船舱里就往他身上靠过来,蜷缩在他身边轻轻啜泣。
即使没有了纹章之力,即使被锁链绑住,帝弥托利也能徒手捏死这样孱弱的小孩,但他不愿意对小孩子下手,也明白这小孩必定不是主谋之一,就只是开口问:“他们送你来做什么?”
少年一边抓着他的衣角一边颤抖,他的南域口音很重,嗓音也在极大的惊惧下变得哽咽又模糊,帝弥托利仔细听了一会,才明白他在说:“大人,那时是他们控制了我的身体,不是我骗你的,我不想骗你……”
帝弥托利伸手摸索着,碰了碰他的臂骨,就知道他没有对自己撒谎。这具少年人的身体确实出于长期的营养不良中,而且既没有经过专业的武道训练,身体里也没有任何魔法因子的回声。帝弥托利咳嗽了一声,缓缓说:“好,我知道了,别害怕,我不伤害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乌戈,大人……”
“乌戈,你知不知道他们是谁?”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穿着魔道士的袍子,会很多很多魔法……”
“他们什么时候找上你的?”
“就是遇见您和那位大人的那一天……”
原来那一天在渔村集市上被窥探的感觉并非是错觉,帝弥托利若有所思,片刻后叹息一声:“你的妹妹呢,也被带来这里了吗?”
“她被我藏起来了……藏在一艘废掉的旧船上……”
“你做得很好,保护了妹妹。那么……我们现在在海上的哪个方位,你知道吗?”
少年点点头,他从小就跟大海讨生活,下海捕鱼、潜水捞珍珠的活都干过,最是熟悉近海环境,如果不是这样,估计也不会被那群神秘人带来船上。这位大人的声音很温和,即使在这样的环境下,对他说话的语调也是又轻缓又平静。一问一答间,少年慢慢止住了颤抖,正想好好跟大人描述海船离岸边的方位,舱门的翻板又被推开了。
两三个戴着兜帽的黑袍人走了进来。
舱门洞开,晦暗的天光照进船舱内,照亮一片地狱般的场景。舱室地面的每一块木板上都浸着干涸的血迹,而这大片的血迹组成了某种诡异的图案,首尾相连,循环往复,多看一眼就令人眼前发晕。
被锁链牢牢绑缚住的帝弥托利就跪在这诡异图形的正中心。这位金发的贵族大人如乌戈那天在渔村集市中见到的一样,既圣洁又美丽,比乌戈见到的任何一位贵女都要漂亮。他没穿外衣与披风,上身只穿了件纯色的衬衣,染上些许污痕,与身下血腥的痕迹对比起来,尤其显得这画面极具冲击性。
之后发生的事情,对乌戈来说,犹如此生最深重的噩梦一般。那几个黑袍人嘴里说着他听不懂的东西,只听清零星几个词语,“血祭法阵”“达斯卡幸存者”“布雷达德王族之血”“复活……”,他完全不能明白是什么意思,只看到这群魔鬼手里拎着可怖的刑具向他们走了过来。
他试图挡在帝弥托利身前,但被轻而易举地一脚踹到舱室角落,皮肤被粗糙的地板蹭伤一大片,流出的血液混在地板上干涸的血迹中。他痛得半天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皮鞭一下下地重重落下,抽在帝弥托利身上,带出道道血痕。
“……祭品越痛苦,血祭的效果越好……”黑袍人交头接耳,兜帽下露出的眼神嗜血而暴虐,几乎没有人类的感情。
乌戈不敢再看,转过头闭上眼睛,只听到鞭子抽打皮肉的沉闷声响。不知过了多久,这令他无比绝望的声响才停了下来,他睁开眼睛,看见那群人竟在用匕首划开帝弥托利的手腕,用一种奇特的容器接他的血。
“……别一下子接太多,”其中一个黑袍人掐住了那道伤口,魔法的绿光闪过,“血祭仪式完成之前,王族之血还不能死。”
这群魔鬼离开舱室之前,往地上扔了几样东西,又踹了乌戈一脚:“喂,小子,给他喝点水,别让他死了。”
乌戈几乎是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扑过去,那位大人静静地匍匐在地上,好像已经了无生息。乌戈轻轻地托起他的肩膀,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大人,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