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力克斯不是个性格外露的人,也不喜欢凑热闹,曾有旧友评价成年后的他愈发像高山上的冰湖,看着就冰冷疏远,十分不好亲近。这种性格的人,想来是不会喜欢“逛集市”或者“去孤儿院看小孩子”这样熙攘喧闹的活动。
菲力克斯以前也是这么认为,但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那天帝弥托利对他发出邀请,定下一次大概不算约会的约定之后,他对这两项活动突然有了难以言说的一丝期待。
只是一切外出的事宜,都要等国王陛下的身体状况稍微好转才能继续进行,帝弥托利的身体被旧伤和久病透支得太过,在卧室休息了三天脸色才勉强好看一些。菲力克斯在房间里陪他,某天中午帝弥托利喝了药之后浅浅睡去,也许是药剂太烫,或是被子太厚,他带了层病气的脸上微微泛红。
菲力克斯下意识地抬手去摸他的额头,担心他是不是又在发烧,伸出手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常年执剑,指腹有层厚厚的茧子,就反过来用指背触碰他的额头,又轻轻碰了一下脸颊,感知到温度正常,就克制地收回手。
手指在收回的瞬间微微蜷缩,留不住肌肤触碰后的余温。
帝弥托利半睡半醒,有些迷糊,轻轻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菲力克斯应答之后,他就闭上眼继续睡去,没有对这样的轻触有什么下意识的抗拒或躲闪。其实这个动作不算很过界,但帝弥托利久病之前也是每日进行武道修炼的人,理应对来自他人的肢体接触非常敏感,尤其是额头、脸侧这种地方。
“他不排斥我,”公爵开心地想着,“他很信任我。”
这种信任也许无关情爱,但也足以让菲力克斯的心里极为高兴。
第二天天气更好,这里毕竟是大陆的南域,又是沿海区域,即使才是飞马节的开端,正午的阳光依旧暖意融融,空气也温暖湿润。但国王陛下还是被公爵“勒令”裹着厚厚的披风才能出门,经过几天休养,他的脸上依然是血气不曾充盈的苍白。
这次的南国之行比他们想象得还要成功一些,没有遭到地方上的阻碍,新政令的推行也称得上顺利。帝弥托利不是一个擅长玩弄权术的政治家,但一片赤诚真心,多多少少也能让他人感知到几分。
此时国王和公爵正走在艾吉尔南边、三角洲入海口附近的一处村镇集市,这里靠近海岸线,远离旧帝国领的主要城镇,没有受到多少战火荼毒,集市已经恢复昔日的热闹。渔民们的脸被海风吹蚀得粗糙发红,手里麻利地收拾着摊位上的海鲜海货,嘴里还用带着当地口音的方言招揽客人。
这里的大部分货物都是刚打捞上来海产或晒干的海货,腥味有些重,不太好闻,但帝弥托利看起来心情很好,甚至称得上逛得兴致盎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内陆与北境也能像这边的集市一样热闹起来。”
“再让那些地方休养生息一段时间吧。”菲力克斯说,“别太着急。”
“菲力克斯,你看,除了野心家,其实平民们大多都是厌恶战争的。”
菲力克斯明白他在说什么,边远的渔村没有被绵延五年之久的战争的阴影笼罩,因而平民们的生活可以如此宁静而幸福。“是,在乱世之中,大部分人难以对抗命运,尤其是弱小的人。”
“我也很难说我是否可以对抗命运,”帝弥托利转头看他,温和地说,“但我会尽自己所能,阻止新一轮乱世与战争的到来。”
菲力克斯陪他慢慢走过集市长街,轻柔的海风自他们身侧吹拂,“帝弥托利,说实话,战争结束的那一刻,我曾有过很奇怪的想法。”
国王的眼神落在他的身上,耐心地等待下文。他总是很愿意听菲力克斯讲述他自身的事,无论是过往的回忆还是内心的想法。
“我有一瞬间曾怀疑过自己,是否真的希望战争结束。”菲力克斯继续说,“曾经我每天挥剑上千次,直到手心与指根覆满血泡。那时我想,如果失去在战场上发挥剑术的机会……我不确定我是否能再次找到手中利剑的价值。”
帝弥托利看起来稍微有些惊讶,而他似乎也并不想在菲力克斯面前掩饰这种惊讶,但片刻后就沉静应答:“我很开心,菲力克斯可以告诉我这些。我大概能明白剑道在你生命中的位置,战场也的确是诠释剑道的绝佳场合。”
“你不会对这样的想法感到失望吗?”
帝弥托利摇摇头:“为什么会对你失望?我也曾怀疑自己是否只能被战争定义,是否只有在战斗中才有价值……”他顿了顿,又说道:“更何况这只是心中设想而已,若是这些年来我内心的想法需要被审判,我值得被处死上百次。”
菲力克斯微微叹气,本来是他在自罪,但还没说得如何尖锐,这家伙就先为自己找了无数借口,他只能把话题拉回来:“……那些都是以前的想法,乱世的代价太大,不能与个人的欲望相提并论。”
帝弥托利看向他的目光更加柔和:“菲力克斯是很善良的人。”
菲力克斯愈发心软,他明白帝弥托利并不认为他先前坦白的想法是正确的,只是因为说话的人是他,所以无论讨论的内容是什么,都提前被偏袒包容几成。心中柔软,嘴里说的话更显亲近,“国境和平是你的心愿,无论如何,我也不想违背你的意志。这是我现在的欲望,也是我心中剑道真意的价值。”
这句话亲近又不显得过于暧昧,站在爱慕者的角度自然不必多说,但站在公爵对国王的角度,也是如此忠贞且坚定。帝弥托利显然内心触动,他顿住脚步,望着他想了一会,忽然说,“菲力克斯,与你相处的这些日子,我已经不止一次地想过,我们的曾经是什么样,我又是否值得你的付出与选择。”
“不会有人比你更值得。”菲力克斯几乎不假思索。
帝弥托利认真地看着他:“如果我说,我想找回我们之间的回忆,菲力克斯会觉得我太过贪心吗?”
“不,我很开心你这样想。”菲力克斯同样专注地望着他,“但如果你另一段……并不好的回忆也会同时回来,我更希望维持现状。”
“我在意的是现在,帝弥托利。”如同当日在南行的马车里说得一样,他再次强调。
这段对话进行得越深,心里的情绪就愈发浓重,如同潮水一般层层冲刷,帝弥托利心中翻腾的情绪几乎令他呼吸都有些不畅。在过往的人生中,他从来没有想过当一切真挚、偏爱与誓言摆在眼前时,他要怎么办,他不知道自己会以怎么样的心情去迎接那一幕。
而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情绪是,他在估量自己是否值得。
无论是走还是停,他的公爵依然站在他的身侧。
南域的阳光灿烂耀眼,海风迎面吹乱他们的头发,集市杂乱的摊位间,几个小孩子追逐着棕榈叶编成的玩具球嬉笑跑过,木桶里的海鱼扑棱棱地拍打身体,远处有人高声吆喝着叫卖什么。
国王的衣摆被风吹得扬起来,他轻声说,“今天回去之后,菲力克斯可以等我一下吗?我有些话,想对菲力克斯说。”
这样熟悉的话语出现在耳边,往事一幕幕从公爵眼前闪过,几乎令他头晕目眩——几个月前北境王都菲尔帝亚的城郊,驻军处的小路,初秋寒凉的夜风里,帝弥托利的手指拂过他歪斜的披风领口,轻柔的声音自耳畔响起——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相似的情形仿佛重叠在一起,如同彻底遗失的过往再次浮现。
“好。”公爵恨不得现在就拉着他返回住处,听他慢慢诉说,听他小心翼翼地吐露心声,但又怕自己着急的情绪太唐突,吓到了他,只能勉强按捺着语气,“我一直等你,什么时候都行。”
菲力克斯原本以为与爱慕的人单独逛渔村的小集市,这件事已经足够令人满足,但现在有了新的约定,顿时又觉得度秒如年。帝弥托利还在不急不忙地走着,慢慢记下三角洲附近的渔村渔民都在打捞什么海货,有没有一些方便储存的东西,可以运到内陆贩卖通商。
两个人的衣饰虽然不算太张扬,但也看得出布料不错、剪裁合身,他们又样貌出众,在这样的集市上早就吸引了不少目光,现在逛过一半的摊子,也有不少大胆的商贩主动招揽他们。帝弥托利饶有兴致地买了一些鲜货和干货,又有一个摊主冲他们叫卖,那人的摊位上躺着一只巨大的章鱼,摊主手起刀落,利落地斩下一截触手,热情地邀请他们直接品尝。
在北境内陆长大的国王与公爵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不约而同地后退了一步,脸上露出敬谢不敏的表情。
而就在此时,两个人同时转身。菲力克斯察觉到有一道目光从背后注视着他们,他的剑道武技已臻宗师,向来信任自己的直觉,更何况帝弥托利久病前也是最顶尖的战士,既然他也有所反应,他们两个同时感觉出错的概率太小。
有谁在关注他们。
他拉住帝弥托利的手臂,下意识把他挡在身后,另一只手已经按上腰畔佩剑,转身扫视一圈,却没有看到什么异样。确实有一些渔民小贩在偷偷打量他们,希望贵客能光顾自己的摊子,但那道目光似乎更不加遮掩一些。
“帝弥托利……”他低声叫他。
帝弥托利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菲力克斯的手慢慢从佩剑上松开,但神情依然紧绷。十二月宴会厅上发生的事情,令他至今回想起来都震怒不已,他保护帝弥托利,无论是以爱慕者的身份还是以公爵的身份,都是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这里的人太杂了。”公爵的眉头轻轻皱起来。
帝弥托利的手轻轻地按他的肩膀,想让他放松一些,“我不会让别人靠得太近。”
最后他们还是找到了疑似那道目光的源头。集市土路边的角落里,有一个瘦弱的少年,带着他年幼的妹妹,守着一个小小的鱼摊。斑驳破旧的推车上只有几条蔫吧的鱼干,寒酸地凑在一起,卖相十分不好。即便如此,卖鱼干的两兄妹,依旧舍不得收摊回去,这大概是他们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年幼妹妹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她看着这对长得很漂亮的同伴从集市长街的那头走过来,盼望着他们也能光顾自己哥哥的推车。
四五岁的小女孩,认认真真地盯着国王与公爵,眼睛亮晶晶的。
帝弥托利根本不用犹豫半秒,心就软得一塌糊涂,菲力克斯知道他心里想法,主动递上钱袋。少年一边低声道谢,一边把推车上的鱼干装进布袋里递给他们。帝弥托利又把布袋塞回他的手里,温声说:“给你妹妹补身体。”
少年嘴唇嗫喏了几下,冲两人深深鞠了一躬。
在鱼市与这对兄妹的相遇提醒了国王陛下,今天他的行程还包括拜访南域的孤儿院。因为绵延五年之久的战争,整片大陆失去家人的孩子太多,家庭圆满的人反而是少数,没有遍布各地的福利院根本撑不下来。福利院都开在人口众多的大城镇,而进入这种城镇后,菲力克斯又戴回了斗篷,身份也再次遮掩为帝弥托利的侍卫随从。
帝弥托利愧疚极了:“本来以为我们今天不见职官与贵族,菲力克斯就不必……”
“平叛时我在这座城镇停留过,以防万一罢了。”菲力克斯说,“我不在意这些。”
帝弥托利说:“我会尽快结束,今天我们早点回去,好吗?”
这件事确实是公爵最在意的事,他一直记着对方的约定,心中又紧张又期盼,可表面上还要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不想给帝弥托利压力,“时间还很多,不着急。”
国王陛下走进福利院院长的办公室查看捐献名册和账单,温和询问他们与当地教会的往来,再与院长和老师们商议为孩子们集中办平民化学校的事情。他的“随从”停留在门外,为他挡走一切可疑人员。
帝弥托利心中谨记着时间,他不想让菲力克斯等待太久,但所有议题讨论完毕后,也已经是太阳西斜。这天的夕阳也出奇地好,在孤儿院门外的杂草地上投落下大片橘红色的光,有零星几个小孩子在这片杂草地上玩闹。一个铁架,两根麻绳,几块破旧木板组成的寒酸秋千就是孩子们最好的游乐器材。
帝弥托利走出来时,正见到菲力克斯盘膝坐在这片草地上,上半身斗篷半遮,几缕深色的长发垂落下来。他正在默默坐着,看着那些玩闹的孩子们。南国的夜风徐徐吹拂在脸上,是说不出的柔和缱绻、温柔动人。
帝弥托利一时间没有走过去,他在门口站了一会。没过片刻,菲力克斯察觉到他的眼神,回头与他对上目光,立刻起身快步向他走过来。
帝弥托利的心像一滩融化的水,“你在陪孩子们一起玩?”他在赤红色的夕阳和南国的晚风之中望着他,轻声问。
菲力克斯笑了,摇了摇头。
帝弥托利说:“那……他们没有缠着你吗?”
“有。但我给了他们糖果。”公爵的手掌摊开,向国王展示他手中的糖块,“你要吗?”
他拉着帝弥托利的手,把几颗糖果放在他的手心:“刚才有个行商在门口待了一会,说是他的糖里放了能止咳的草药……不知真假,你吃着玩吧。”
那几颗琥珀色的糖果落在他手心里的时候,还带着菲力克斯手指的温度。
只是给完东西后,他没有松开自己的手,而帝弥托利也没有把手收回来。
这是个过于暧昧与过界的触碰时长,公爵轻轻托着国王的手,那手心中的伤疤还留着深深的一道痕迹,他的动作一直不重,甚至称得上轻柔,但从接触的地方一直到手心疤痕再到手腕,逐渐蔓延出一股奇异的痕痒感,让人无法忽视。帝弥托利不是没有被对方触碰过,但这回的触碰却不太一样——这是一种比心跳错乱更微妙的感觉,他的呼吸有些不畅。
菲力克斯的目光落在帝弥托利的指尖上,他才看过去,那几根修长的手指就微微僵住,指尖不自然地收拢了一些,像一只发现自己被注视着而显得害羞的小动物。
耽搁了一会,天边的晚霞挥洒出极致绚烂的几抹光彩后,在天际销声匿迹。夜幕降临,福利院的老师招呼小孩子们回院子里,这样的动静仿佛才刚刚惊醒了国王陛下,他慌忙把自己的手收回去。
“谢谢你……”他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触动与害羞。他其实不太能吃得出甜味,是糖果还是药丸对他来说都没什么区别,但这种被人时时放在心上的感觉,已经把最好的蜜糖沁进了舌尖。
帝弥托利的心中有无限温柔,有什么柔软到极点的东西填满了胸膛,除去已经忘却的记忆,他生平头一回感到一种难以表述的开心与快乐。心脏一时跳得很快,一时又紧缩着,好像是有些望而却步,又好像想即刻与对方紧密相拥。
“菲力克斯,”他轻声叫他,“我之前说,等我们回去后,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夕晖散去,夜色蔓延,院子外面乱跑的小孩子们被老师叫回福利院的房间,空旷的荒草地上安静下来,他们一边往外面走一边轻声交谈。
“嗯。”菲力克斯应。
“对不起。”他道歉。
听到这句道歉,菲力克斯显而易见地有些紧张,手掌瞬间握紧。
“对不起,”帝弥托利说,“我好像有些等不及了,我可以现在和你说吗?”
南国的辽阔夜幕下,璨璨晚星逐渐亮起。
身边人的紧张与忐忑不亚于他,菲力克斯连声音都有些干涩,“好。”
“我之前一直在想,我忘记了与你之间的一切,那么无论我对你想什么、做什么,于你来说,都非常不公平。”帝弥托利的声音又轻又缓,娓娓道来。
“可我这几天想明白了,如果我一直耽溺于失去的过往,而忽略现在发生的一切,对现在的你来说,不是更加不公平吗?”
菲力克斯的呼吸很重,却又非常克制,“所以……”
“所以,我想……”他顿了顿,“我想珍惜现在,我想和你拥有一切全新的回忆,我想和你从头来过。”
菲力克斯停下脚步,他拉着帝弥托利的手臂,贪婪地看他的脸:“你想怎么样,我都愿意,我只想知道……”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胸膛滚烫,“我只想知道,你喜欢我吗?”
“我喜欢你。”帝弥托利的脸羞得通红,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着他的眼睛,丝毫也不躲闪,“我钟情于你,我爱上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