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南域几个人口众多的城镇辖域后,帝弥托利就收敛了所有的情绪,全身心投入公务中。他似乎根本不知道劳逸结合这个词的意思,从早到晚忙着接见当地口碑出众的村长镇长,了解旧帝国领的民生,核查有没有贵族或地主滥用权力的情况,再与本地职官一起讨论城镇的战后重建和村镇的农田复耕。
关于安抚民众或者与城镇总督沟通的事情上,菲力克斯帮不了他什么,毕竟他前段时间才以王国军队将领的身份造访过这里,短时间内还是不出面为好。于是菲力克斯连公爵身份都隐瞒了,只说自己是国王陛下侍卫队的队长,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也会用斗篷遮掩一下面容。
白天的事务已经够让人吃不消,国王陛下晚上还要抱着一大堆报告书和文本回房间,点灯熬油地研究适宜南域种植的农作物,再研究南部哪个城市最适合修建港口,以便与摩尔菲斯建立最便捷的海上通商航线。
菲力克斯白天与帝弥托利单独相处的时间很少,到了晚上就想时时陪在他身边,更何况如果没有他盯着提醒,他怀疑帝弥托利会直接从晚上忙到第二天天亮,然后再继续第二天白天的行程。
还好国王陛下并不会排斥公爵在晚上留在自己房间内……和他一起看报告书和文本。
因此这样的对话经常出现在寂静的夜晚里。
“今年税收季已过,我们还有些财政预算,可以拨给南域建一个用于通商的海港城镇。”
“是,”菲力克斯立刻跟上帝弥托利的思路,“建设港口需要大量劳力,刚好可以安置一些没有农田也没有工作的流民。”
帝弥托利的手指落在大陆地图的东南角,“菲力克斯,你看梅利赛乌斯要塞以南,安巴尔以北,这一片三角洲区域,是否是个天然的海港?”
“有三角洲入海口,又连接内陆河网,确实是个不错的港口选址。帝弥托利,不如今天先看到这里……”
“这里离摩尔菲斯西海岸也最近,听说公主之前的船队就是从这一片区域登陆。”
“那也可以参考她的意见,不过公主的路线和商线还是会有一些差别。我们把这些问题记下来,今天已经很迟了,你不想休息一会吗?”
帝弥托利的眉心轻轻蹙着,“确实有差别,这里临近要塞,内陆有横向山脉阻隔,不利于商队的陆路运输。”
菲力克斯非常明显地叹了一口气:“陛下。”
他这样的称谓才最终让帝弥托利从沉思中回神,眼睛从地图和地形卷宗上抬起来,蓝色的瞳孔映着暖黄的烛光。夜间烛灯燃得太久,光线也有些黯淡了,帝弥托利挑了挑灯芯,语气里带了一丝歉疚:“抱歉,我留你太晚了,菲力克斯快回去休息吧。”
对于公爵隐姓埋名充作侍卫陪在他身边这件事,国王陛下本来就很过意不去,现在又让他大晚上陪自己加班,更是觉得对不起他。
“我不累。”菲力克斯有些无奈,“该休息的是你。”
“事情太多,”帝弥托利的手指在堆积起来的计划书和公文上点了点,“我已经寄送一些不太紧要的政令回王都让罗德利古卿处理,但总感觉……还是来不及。”
“你对自己太苛刻。”菲力克斯说,“事情永远是做不完的,而且如果你把自己累倒了,只会更加耽误正事,延误行程。”
帝弥托利承认他的公爵说得对,终于松口:“好……我把今天我们讨论的条目记录下来,就去休息,菲力克斯也早些睡吧。”
“不,你现在就睡,我帮你写。”
见帝弥托利还想说些什么,公爵从桌边站起来,慢条斯理地挽了挽袖口:“陛下,你想让我把你搬到床上吗?”
他的目光从帝弥托利的脸上往下微微一瞥,似乎在认真思考用什么姿势把国王送到床上。
法嘉斯的国王陛下从前没少因为太过勤勉而被罗德利古或杜笃希尔凡他们劝说,那些劝说的话语有的正经严肃,有的也带一丝调侃俏皮,他心中只有感激,从未多想过什么。然而此时此刻,在公爵清亮沉静如有实质一般的目光注视下,他却突然脸红,匆匆搪塞过一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又慌慌张张地收拾桌子上的文本,差点打翻了烛灯。
菲力克斯俯身扶稳灯台,室内灯火摇动,如同他自己也不太平静的内心。
这天晚上,国王陛下隔壁的房间灯光亮了很久。帝弥托利的睡眠一直很差,即使是喝下魔药忘记最惨痛的那段记忆细节后,他夜里的睡眠状态也并不算太好,心里被繁重的公务与责任压着,总是睡得太迟又醒得很早。
但是现在,帝弥托利躺在床上,眼前似乎出现了公爵伏案书写的背影。他的房间内并不是鸦雀无声的,偶尔能听见隔壁房间几声布料摩擦的声音,或是椅子在地面上轻微滑动的声音,非常轻,不至于打扰睡眠,又让他的房间显得没那么孤寂,仿佛寒凉的夜晚也有了温度。
帝弥托利一时恍惚。这种感觉,在他以往不算短暂也不算漫长的生命中,似乎从未有过。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竟已变得令他觉得熟稔……又有些妄想长久沉浸于其中。
在隔壁的灯火熄灭之前,国王陛下就无知无觉地安稳睡着了。
菲力克斯放下纸笔后,窗外已经是弦月高悬。他走出房间,在庭院里逛了几步,然后又走去帝弥托利房间的窗户旁,靠在窗边静静待了一会儿。似乎在这样更深露重月色无边的夜晚,没有比守着所爱之人安稳睡觉更幸福的事情了。
国王陛下不知疲倦的行程持续了半个多月,他的队伍几乎走遍了梅利赛乌斯要塞以南的所有重镇,亲自见了无数平民、贵族与职官,商议出几项针对南域的政策。帝弥托利完全不把自己当病人,只会在累极的时候不着痕迹地摁几下发胀的眉心,开口与他人说话时,语气依然平静温和。
这样折腾了两旬,帝弥托利终于在气候温暖的南国把自己折腾得又咳嗽起来。
送别艾吉尔南部一个重镇的旧帝国时期的行政官,门嘎吱一声朝外推开,帝弥托利压抑的咳嗽声渐渐清晰。菲力克斯从庭院外转进来,看到的第一个画面,就是帝弥托利一边咳嗽,一边往自己眉心摁的那一下。
他的脸色近乎处于一种病态的白,俨然是劳累过度的征兆。
公爵忍无可忍,走进来转身把他的房门关上,甚至想加一把锁,让这个不知轻重的家伙不要再离开内室一步。他声音不大,语气也不重,与其说是批评,不如说是某种无可奈何的抱怨:“帝弥托利,我与父亲希望你来南域待一两个月,是想让你在暖和一点的地方好好休息,不是让你来拼命工作。”
国王有些心虚,慌乱地挪了下眼神,又抿着唇,不知道怎么应答似的,只轻轻点了下头。
菲力克斯继续说:“我会帮你把这两天的行程推掉,如果我是你,就会从今天开始乖乖待在房里睡觉,这样对你身体有好处。”
帝弥托利当然知道怎样对自己更好,谁能不知道呢,这是每一个人的本能。可他背负了太多责任与太多人的期待,身为先王的独子,从年幼时就被教导礼仪武艺,学处理公务,学打仗治国,父亲让他以人为本,心怀国家与人民。而从战火中继承王位之后,他更是觉得他的性命不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法嘉斯的人民。
他总得有点用。
于是处处劳累、殚精竭虑都是理所当然的事。
帝弥托利低声说:“都听你的安排,菲力克斯。耽误大家的时间,我很抱歉。”
菲力克斯说:“你的侍卫队的所有时间都属于你,他们为了保护你才来南域,算什么耽误?”
顿了一下,又继续:“至于我……我说得再清楚一些吧,我正盼望能与你单独相处,再也不要有其他人打扰。”
帝弥托利坐在桌子旁,胸膛微动,又咳嗽了两声,闭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不知道是因咳嗽还是因一丝羞赧,悄悄染上红晕。
只是害羞归害羞,国王陛下话一出口,说的还是公务:“如果是这样……我之后还打算去这边的码头集市和几家孤儿院看看,那么我们两个一起去,好吗?”
“我们不见职官与贵族们,菲力克斯也不用再戴斗篷,就是我们两个,单独去……”
他说得有些语无伦次。但他越是青涩慌乱,菲力克斯越是觉得心中满涨,就像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心脏被一种温软又有力的东西一把捏住了一样。这是记忆缺失后的帝弥托利第一次对他发出邀约——即使是为了公务——他怎么可能不答应,“当然,我们一起。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去。”
“但现在,吃了药就睡一会吧。”
南国的气候一直很好,下午的阳光洒落下来,就是一片暖意融融。这个午后,国王陛下终于暂停了他紧密的行程,躺在床上睡了一会。公爵把卧室的窗帘都放了下来,就着室内昏暗的光线替国王继续批阅公文。
帝弥托利睡得不太好,断断续续的咳嗽一直打断他的浅眠。他似乎怕自己的咳嗽声让菲力克斯不快,就尽量把咳意压制在嗓子里,又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菲力克斯看着这一幕,心里顿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个家伙的心思太重了,活得也太累了,他忙成这样,几乎一刻都停不下来,整个国家的事情全压在他身上,那么多错综复杂的关系,那么多是非难辨的公务,在这样的重压下,他居然还记得自己之前随口抱怨的一句话。
那时他说,帝弥托利的咳嗽声让他心烦……
让自己心烦意乱是真的,但其中缘由,那时的自己并不明白,而且当时话说得太重,显得尤其刺耳。菲力克斯心中泛起丝丝缕缕的懊悔,他放下公文,从桌边三两步走到床边,而后半跪下来,声音比窗外清风更温和几分:“帝弥托利,想咳嗽也没事,你生病了,忍着对你的身体不好。”
“你想喝点水吗?”
帝弥托利清浅又断续的呼吸声中,菲力克斯微抬着下颌,看着他颤动的眼睑,觉得四肢百骸、五脏六腑都被拢着糅杂在一起,连绵成酸胀的一片。
“谢谢你,我没事……”帝弥托利说,“让你担心了。”
菲力克斯僵硬地维持着不变的姿势和身形,在某一刻,视线忍不住从帝弥托利的咽喉处往下滑,落在他的胸腹间,没过多久,眼神又移回他的脸上。“你容易咳嗽,是肺部旧伤还没好吗,是不是还很严重,需要我……帮你看看吗?”
帝弥托利觉得自己耳尖又冒起了一丝热气,但又有些茫然:“不,外伤早就好了,是以前的伤口泡过脏水,发炎感染过……”
菲力克斯久久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动。帝弥托利不忍见他用这样的姿势半跪在自己身边,于是靠坐在床头,想把他拉起来。菲力克斯握着他略显冰冷的手,只觉得连心尖都在颤动。
他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人。
原来爱一个人,心疼一个人,是这样小心翼翼又不可言宣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