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继续出发,沿着河畔行进,通过密尔丁大桥后就是旧帝国领。
帝弥托利的队伍停在桥畔。他的目光落在这座大陆东南的第一大桥,他看着桥下冰冷清透、盛满点点光斑的河水,就像看见那时残破的旗帜,遍野的尸骸,奔涌的水流被鲜血染红。夺取大桥的那个白天血腥又晦暗,千人万人奔赴的战场上血流成河,彼时浓云遮蔽阳光,大桥中心的堡垒塌了一半,风中尽是浓重的血腥气。
菲力克斯陪他一起从马上下来,两个人默契地同时止步不前。
即使帝弥托利失去了和他之间的记忆,但只要参加过这场战斗的人,本来就无需多言,千言万语尽在一眼。
一年多以前他们从这里攻打到古隆达兹平原,一路鲜血浸染,残尸遍地,阿密多大河的河水都被染成玫瑰色泽。如今的一切都被奔流不息的河水尽数埋葬,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只是站在熟悉的战争前线,似乎寒风中还残留着丝丝缕缕的血腥气味,浮游在鼻尖,唤醒帝弥托利的回忆。
不止是一幕幕血腥的画面,甚至连当时暴虐失控的感觉都记得。
深蓝色披风随风扬起,国王驻足站在桥上,面色寥寂,公爵站在他身后,刚好几步之隔。
“我在这里……做了很多错事。”帝弥托利说,“我那时偏执又一意孤行,应该让你们非常为难吧。”
菲力克斯沉默片刻,那的确是他们之间矛盾最深重尖锐的时刻之一,“已经过去了,帝弥托利。”
“这一战死了很多人,如果我不那么着急想要进攻帝国领地,也许我们的死伤会少很多。”可能正是因为遗忘了和他之间的回忆,帝弥托利才会开口对他说这些话。
菲力克斯说:“我不知道,但做这种假设没有意义。我们赢得了战争。”
帝弥托利摇了摇头,忽然自嘲一笑:“确实是没有意义的假设……不过我也得到了应有的报应。”
菲力克斯的眉头皱起来。
“我那时思维极度混乱,整个人浑浑噩噩,如果不是有老师指挥全局……我不敢想象。”帝弥托利说,“也许菲力克斯卿会觉得可笑,我当时甚至在追击敌人的时候跳进了河水里。”
菲力克斯看起来非常讶异:“你记得你跳进了阿密多的河水里?”
帝弥托利那抹自嘲的笑意还没消失:“是,我后来一直咳嗽,大医官说是因为那时肺部受了伤,又在水里泡过,可能也是报应吧。”声音里令人心软的疲倦与自厌之意几乎要溢出来。
沉浸于往事的国王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后,公爵的脸色瞬间苍白。
国王的记忆缺失,而公爵的记忆完整无缺——1185年的密尔丁大桥攻防战,确实有一个人掉进了孤月节冰冷的河水里,但不是帝弥托利自述中的他自己,而是菲力克斯。
这场战役血腥又艰难,菲力克斯孤身守着桥上的一道隘口,身前是染血的刀尖,身后是残破的堡垒,他一步都不能退。旧时同伴杜笃的归来令己方士气提升不少,但越到战斗的末尾,敌人的反扑越是激烈,这是真正的生死之争,帝国军不惜以伤换伤的搏命打法,和平时训练场上的岂止天壤之别。面对毫不怕死的敌人,似乎一切精妙的剑招与武技都统统失去意义,但这种在生死之间游走的感觉令菲力克斯格外热血沸腾。
他从隘口的矮墙上跳下来,落在地上,成群的敌人没有给他任何调整姿势的机会,长枪短剑组成的风雨割裂空气,所过轨迹织就的大网令空气都要凝滞。菲力克斯手腕横转,侧身将长剑挥出,激起桥上的泥土与碎石漫天飞溅。他很确信自己的这一剑会令面前所有帝国军武器脱手,并被剑气所伤,没有人比他自己更了解奏尔坦之剑在他手中发挥出来的威力。
果然,面前的敌人倒下一片,但缺口又被后面的帝国军补上,他们拼了命也要去占据这道隘口后的堡垒。菲力克斯面色冷静,再多的敌人他也毫不畏惧。
然而下一刻,混在一片寒光利刃之间的,是一道隐秘的远程魔法攻击,诡异地从远处落在他的位置。原来前面的长枪短剑都只是诱饵,真正的死亡攻击藏在后面,方法无耻,但是有效,菲力克斯匆忙间躲过那道闪光的正中心,但威力极强的魔法攻击轰碎了他身后的隘口矮墙,他被魔法闪光的余波冲击得踉跄几步,仰面从破碎矮墙的缺口处跌落下去。
大桥的隘口矮墙外,将近十米的下方,就是湍流不息的阿密多大河的主支。
后来的事情他记得就不太清了。菲力克斯觉得他自己的记性应该不算差,甚至可以说是很好,但那后面发生的事情被模糊抽象成了一些零星的片段,变得很难抓住,又或者潜意识里的自我保护更倾向于让他不要有那么清晰的回忆。
只记得落入水中的冲击感令他全身像碎了一样疼痛,在那一瞬间呛了几口水,他本来能在水下闭气很久,但骤然混乱的呼吸频率令他忘记如何屏息,一阵水底的暗流刮过之后,越来越多的河水开始往他的鼻子和嘴巴里钻。
他试图调整过姿势,但是没有用,早先呛进气管里的水让呼吸变得非常痛苦。溺水的人下意识地挣扎,可没有人来拉住他,他丧失力气,不停地下沉,肺部抽空。染了鲜血浑浊颜色的河水漫过眼皮,他的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脚下是颜色渐深的河水暗流,头顶上方不知多少米处才是水面,但这短短的距离在那时却显得如此遥远。
那是第一次,菲力克斯彻底失去了冷静,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他可能要悄无声息地死在这片被染成玫瑰色的水域中。
然后呢?
然后他被一个人从背后抱住了。
那个人的手臂环过他的胸前,另一只手撕掉他沾了水后变得沉重的披风的系带。菲力克斯无法完整地从记忆里还原那个人的动作,只知道那时候的自己如同无数个曾有溺水经历的人一样,无法控制自己的本能,抓到一个人就会死命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扯住。
他毫无章法的拉扯大概让那个抱住他的人也很为难,那个人动作凝滞了一瞬,横过他胸前的手臂放松了一下,大量的气泡混着丝丝缕缕的鲜血擦过他的耳边,但下一瞬间,他就用更大的力气环住他,另一只手反扣住了他的手臂。
这个人的力气很大,而且似乎身上还受伤了。这是菲力克斯唯一的印象,昏暗模糊的视线里是水底被折射得光怪陆离的画面,他已经无法说清在阿密多水下的这段时间到底是短还是长,也许只有那么短短几秒,但在他的意识里可能有半辈子那么长。然后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后他躺在军帐里,王国军已经攻占下密尔丁大桥,部队得以横跨阿密多大河,直达古隆达兹平原。他的父亲罗德利古守在床边,见他醒来才长出一口气。
那时他与父亲的关系稍微缓和了一些,起码是能沟通两句的水平。父子二人简单交流了战事情况,最后菲力克斯说起他被人从水下救起,罗德利古闻言神色复杂,拍了拍他的手背,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那你去道声谢吧。”
那时的菲力克斯根本不知道水下的人是谁,他私下里问了跟随他守隘口的几个兵团士兵,也没人知道。他猜想这位士兵可能后来牺牲在哪个主战场上,他没有机会再表达感谢之意。
现在才终于明白罗德利古为什么当时是那样的表情。真是该死啊,他这个不靠谱的父亲为什么不能干脆点直接告诉他?
公爵的声音从风中传来,尾音带了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在压抑着什么,“帝弥托利,你记得你是为了追击敌人,才跳进阿密多的水域,是吗?”
帝弥托利似乎还沉浸在惨烈的往日战争中,回答:“我不太记得了,那时我的思维真的非常混乱,但我猜应该是这样。”
……他确实不应该记得,但不是因为那时他思维混乱,而是因为魔药让他忘记了关于一个人的所有记忆,所以只记得落水的事实,而不再记得前因后果。
帝弥托利是为了他。如果不是因为遗忘了与他有关的部分,帝弥托利一辈子也不会提起这件事。
“你后来病一直不好,是因为那时候肺部有伤,是吗?”
帝弥托利神色平淡,似乎也不太关心自己的病因,“也许吧……但我觉得只是报应而已。”
菲力克斯现在每听一句,他的心脏就跟着抽痛一下,如果可以,他简直想屏蔽自己的听觉,一个字都不要再听进去,但他又克制不住地继续从帝弥托利那里确认着什么,“那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你落水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帝弥托利有些讶异于他这份显得突兀的情绪,顺着他的话音转身,温和回答:“如果我没有跟菲力克斯卿聊起过这件事……可能是觉得太丢脸了吧?”
“毕竟那时心里只有进攻帝国的念头,冲动又偏执,真的非常难堪……”
“不是这样的……”菲力克斯喃喃。他的声音太轻了,被桥面上的晚风吹散,帝弥托利只能看到他的嘴型。
他很长时间没有再说话,太阳逐渐往西边偏斜,最后洋洋洒洒在阿密多的河面上落下漫天碎金。那颜色又几经变幻,最终逐渐消失于天际。
不是这样的,如果有报应,也应该是我来为你承担……
如果帝弥托利没有在肺部受伤时强行去水下救他,也不会有后来的深病,自然不需要喝下那份魔药丢失记忆,他们不会有现在的关系和心境,他敢肯定帝弥托利会把所有的秘密都埋藏在心底。
因果循环,严丝合缝。
菲力克斯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把过往抽丝剥茧,只为了寻找一个逝去的答案,而这个答案的存在几乎令他喘不过气,仿佛当日溺水的经历重现。
看着他的表情,帝弥托利的眉心微微蹙起,俊美的脸上满是担忧,上来扶住了他的手臂,“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我们去马车上休息一会。”
菲力克斯背上突然起了一层小毛刺般的冷汗,让他觉得手心发凉。他爱的人用最温柔最专注的语气来关心他,可再没有任何一次,一个人毫无保留的关心会让他这样无所适从。
他下意识地手掌下滑,握住了帝弥托利的手,他手心里的冷汗让帝弥托利吓了一跳,一时间也没有反应过来这是一个略有过界与冒犯的动作。菲力克斯攥着他的手,拇指一点点地摩挲过他的手心,过了很久才放开。
“没什么。”菲力克斯说,“我想起了战争时的一些事。”
帝弥托利恍然大悟:“我不应该提起那时的事,让你不舒服了,真的对不起。”
菲力克斯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帝弥托利,你不要再向我道歉。”
对面的人有些困惑地看着他,半晌后也不再执着于这件事,转而跟他聊起了几个轻松愉快的话题,想去遮掩之前谈起战争的沉抑气氛。
发自内心的欣赏与关注,不加掩饰的注意和关心,这是失去记忆后的帝弥托利依然愿意给他的东西,除了有一样没有给,现在的帝弥托利几乎给了他全部的正面的感情。人不能太自私,也不能奢求太多,菲力克斯想,即使帝弥托利一生都不会回应他的爱,那也没什么。
他愿意用余生去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