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教安排她曾经的两位学生住在旧时的宿舍里,夜色已晚,菲力克斯与帝弥托利在无比熟悉的二楼走廊处分别,他送帝弥托利到门口,托着烛灯转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帝弥托利。”加尔古·玛库地区的气候比北境温润很多,冬日也不曾严寒,菲力克斯已经脱去手套,握着烛台的手紧了又紧,被金属材质的灯托硌得生疼。
帝弥托利推开自己房间的门,闻言停住,“嗯?”
“你还记得……你以前宿舍旁边的人是谁吗?”菲力克斯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但就是莫名想知道此时他心中关于那段往事的回忆是什么样。
帝弥托利说:“当然,我与希尔凡一直住在隔壁,他经常去街上闲逛,曾经惹得好几个姑娘来敲他房门。”说到这里,他笑了一下,像是回忆起什么有趣的事,“说起来,也是很久没有见到他了……”
“另一边呢?你房间的另一边。”对面的人有些执着地继续追问。
“另一边?”帝弥托利愣了一下,“另一边好像也住了一位学生,抱歉,我不太记得了。”
他忽然反应过来,“……菲力克斯,是你吗?”
夜色无边,对面的人站在烛光的阴影中,神色沉寂。
帝弥托利又向他道歉:“对不起,是我不好。”
“不要道歉。”也许是夜风依然寒凉,菲力克斯竟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一些不稳,“……帝弥托利,你以前总是睡得很晚,深夜时也会点灯。”
帝弥托利想了想,点点头:“是,我以前睡不太好,总是想做点别的事,现在已经好很多了。”他有些不太明白为什么对方会在这里说起这个话题,但还是温和地回应,“希望那时没有打扰到你休息。”
菲力克斯看着他,手中烛火的光线明明灭灭,“不会打扰,我很开心……看见你房间的灯亮着。”
帝弥托利猜测他是否想重现当时的场景,于是微笑着取了他手中的灯台放在自己房间的桌子上,“像这样,对吗?”
菲力克斯一笑,颇有些涩意,他转身推开帝弥托利房间的窗户,温暖烛光洒落在门口的那一片走廊中,“像这样。”
帝弥托利怔愣一瞬,有细微的寒风灌进来。
菲力克斯又帮他把窗户仔细合起来,“你现在身体不好,别再随便开着窗户吹风了。”
“以后……都不要再像那时那样。”菲力克斯似乎是在轻声和他说话,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我不会……”帝弥托利下意识地向他保证,但心中又有几分困惑,见他站在自己房间久久不动,就温声问,“菲力克斯还有别的事吗?”
“不,没有了,你好好休息。”菲力克斯如梦初醒,这才向他道别。
他回到房间里,颓然坐在桌子旁边。一切陈设都与许多年前一模一样,但一切心境都已不同,他又靠在墙壁上许久,隔壁始终悄然无声。也许是加尔古·玛库地区天气和煦,也许是帝弥托利的身体确实是在一天天好起来,他在夜里也没怎么咳嗽,这是寂静长夜中唯一的安慰。
第二天,法嘉斯国王与赛罗司大司教的会面就正式了许多,两人在大教堂内商谈许久,又相携着返回谒见之间,往来的学生与教众们都能见到国王与大司教关系亲密的一幕。既是为了私心也是为了公务,王国的政教和谐,同样可以安抚四方国境内民众的心。
谒见之间内,一壶茶又见了底,残余的花茶香气混着熏香的宁静气息在室内浮动。帝弥托利简略地向老师陈述了几样治国政策,包括南方征税、开辟海上通商航线、为平民开设学院,以及各属地兵团的财政预算,贝雷丝边听边点头,温和地说:“你做得很好,只是这些事情你与我说起来直白明了,但实施起来一定很辛苦。”
“老师,我会尽力。”
贝雷丝知道他能做到。帝弥托利向来严格要求自己,任何一件事,只要是他认定有意义的、能惠及他人的,他都会不遗余力去做到。在此处已经被战争侵蚀得残破不堪的大陆上,在某种意义下堪称腐朽的体系中,他能给人一种真挚又热切的力量。
但她担心帝弥托利个人,多过国事,“我是想说……你要保重自己,不要太辛苦,很多事要学着让别人帮你分担。”
帝弥托利感激地看着她,点点头,“菲力克斯卿他们已经为我分担了许多事,之前的南部叛乱,多亏他快速解决了叛军,才没有让战争继续蔓延。”
提到南部叛乱,他想起此行最重要的公务,还是忧愁叹息:“我做得还不够好,如果民众们都富足幸福,也不会有叛乱发生。”
菲力克斯听得皱眉,“明明是旧帝国的将领与琉法司旧部勾结,你为什么要把过错揽到自己身上?何况战争刚刚结束一年,就算是女神亲临,也不可能让所有人都立刻过上吃饱穿暖的日子。”小人无错,君子常过。帝弥托利是真的心事太重。
这话有一些不敬女神的嫌疑,但大司教面色不动,甚至还在赞同点头:“是,你不要太苛责自己。”
他们两个人的声音一个冷淡一个温和,但其中关心的意味殊途同归,像冬日的冰霜消融,化作潺潺的清泉流进帝弥托利心里,带来难以言说的希冀与温暖。
在这次显得更为正式的“国王与大司教”会谈的最后,帝弥托利再次提起了南部的治理,说是在考虑从平民中选拔南部的新领主,而不仅局限于现存的贵族。贝雷丝放下手中茶杯,凝神思考片刻,说,“我觉得很好。”她本来就是个有些离经叛道的人,最能接受制度改变。
“只是你们王都的那些贵族大概不会轻易同意,这件事应该没有先例吧?”
帝弥托利轻轻叹气:“确实没有先例,不如就从这里开始改弦更张。”
贝雷丝点头,语言简洁而坚定:“我会支持你。”
帝弥托利心中是无以复加的熨帖与感激。简短的会面结束,他与菲力克斯要继续南行,临别时与老师依依不舍:“等我们返程时,再来打扰老师。”
大司教微微一笑:“你们想来这里,随时都可以来,只是那时我不一定在大修道院。”她在整片大陆都极负盛名,却喜欢隐姓埋名四处游历。“有机会的话,我会去王都看望你们。”
帝弥托利怅然点头,他确实没有老师这样的洒脱随性。
国王陛下的队伍继续启程,从修道院的山脚下稍稍朝着东边转向,沿着阿密多大河一路前行。
彻底进入南域,已经没有北境的寒风如刀,帝弥托利偶尔会从马车里出来和菲力克斯一起骑马前行。他们沿着河畔并辔,近处水面上风烟缭绕,远处天地开阔,晨风拂面,却吹不去帝弥托利所有的浮乱心绪。就像是仲春时分王宫庭院外的小道,穿行而过时,夹道的花树簌簌地落了他满身。
在这些朝夕相处的日子里,他分明能感觉到什么,一种难以名状的东西……悄悄蔓延在并肩时的转头对视中,蔓延在递热茶与药剂时指尖不经意的触碰上,又被压抑在脑海中一片空白的影像与王国繁重的公务下。
他知道菲力克斯的目光时时会落在自己身上,这样近的距离,他恍惚间感觉有什么陌生又熟悉的复杂情绪在体内躁动。这样近的距离,也许……太近了,所以才有了一种毫无来由的压迫感,但并非是身边的人刻意为之。在帝弥托利看来,菲力克斯对他太好了,这个人也太完美了,时常也有目光接触时从他身上感受到的、某种执着而强烈的东西。
——让他这样卑劣怯懦的人想要靠近、却又在触碰到的那一瞬间更想要回避。
越靠近昔日战场前线的地方,民生凋敝的景象越是常见,那天他们的队伍在某个破败的城镇外见到几个流民,其中还有身量没有长成的孩子们,在拉着大人的衣角喊饿。帝弥托利最看不得的,就是民众在他眼前受苦的场面,尤其是他自己流亡期间还在贫民窟待过几年,见到太多惨痛又无奈的事,世间芸芸众生,他总觉得自己也是其中无比渺小的一个。
只是当时他在贫民窟时自身难保,也没有余力帮助别人,现在见到这样的景象,就立即遮掩身份把队伍里的大半口粮送给了这群流民,又给他们指明了容易讨生活的几个城镇的方向。
于是当天晚上他们的晚饭,是由菲力克斯带着几个护卫从山林里猎来的,用新鲜的鸟肉兽肉代替了赠出去的口粮。国王陛下也想参与,被他的大臣坚定拦下了。
“你坐着休息就好。”
几个护卫觉得以公爵的身份,也不应该参与这样的粗活,但公爵只是轻飘飘看了他们一眼:“我怕你们学艺不精,陛下要饿肚子。”偏偏他确实武艺超群,说得几个护卫羞愧不已。
一行人在阿密多河畔的平缓处找了片疏阔的山林,护卫们点燃了篝火。清冷的月色穿过稀疏树影洒下来,深冬时节的夜风平添寒意,菲力克斯返回队伍,扔下兽肉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帝弥托利裹上披风。
没有了大修道院附近城镇的人间灯火争辉,漫天星光洒落下来,照得河面波光粼粼,安静却不荒僻。即使国王是个脾气极好的人,护卫们也不敢与国王和公爵凑得太近,只是远远地圈成一个警戒保护的阵型,把中心的空旷地带留给这对君臣。
菲力克斯低垂着眉眼翻弄烤肉,火光中他的侧脸半明半暗,光影交错下十足地惑人。他长了一副令人挪不开眼的好样貌,即使只是面无表情地低头,也足以让帝弥托利在凝视时失神片刻——以至于他看了一会,才发现菲力克斯在用他的佩剑把烤肉切成薄片,一份份地堆到自己面前。
帝弥托利惊讶之下连忙阻止:“菲力克斯,你等等,我去找他们借一把普通匕首来。”
而菲力克斯手里的动作不停,“别麻烦了,现在天气冷,放一会就凉了。”
帝弥托利还是很难接受的样子:“这是你的佩剑啊,奏尔坦之剑。”
菲力克斯说:“所以呢?”
有什么所以?它是剑道宗师的佩剑,风过不折,雨过不染,铸剑大师历经几年心血大成之作,却在此时沾上火灰与油污。帝弥托利看得出来菲力克斯应当是非常珍惜它,一直光明正大地佩剑,只是很少有人第一眼能注意到,因为他自身的气质太过锋锐,以至于掩盖了名剑的锐意。
“这毕竟是……这么名贵的剑。”帝弥托利说。
菲力克斯能听懂他的言下之意,他把最后一块兽肉切好,继续堆在帝弥托利面前,然后开口说:“剑的意义就是被人使用。用它来保护你,为你杀人,为你切肉,或者让你观赏,我觉得都没有什么区别。”
帝弥托利一愣,他没有想到菲力克斯会说这样一番话。在他印象中,剑道宗师总是会把自己的佩剑看得很珍贵,乃至于是自身生命的延伸,而菲力克斯说得如此……语气轻描淡写,心意却重于千钧。
像一颗无名的种子落在心间,先是萌发嫩绿枝叶,又转眼间长成参天大树。这种感觉很陌生,又很奇妙,说不上来是轻还是重,却在枝叶摩擦间满溢出万般滋味来。
“吃吧。”对面的人不知他心绪波动,只关心他是不是饿了。
帝弥托利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你不吃吗?”
菲力克斯的声音含着笑意:“陛下,你先吃饱。”
他们面对的方向正对着水面,河面上风烟散去,皓月千里,一缕银白的光辉透出来,从遥远的夜空中洒落在他们身上。此时天高地阔,夜风呼啸,但不知是披风厚实,还是身前篝火烧得太旺盛,帝弥托利觉得一点也不冷。
甚至暖得他鼻尖都要沁出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