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弥托利将要南行的事情,又引起了贵族们一阵暗潮涌动。消息灵通的人早就听说,宴会上陛下提起了要重选旧帝国领领主的事宜,这可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差事,于是这些天跑来帝弥托利面前自荐要陪陛下前去南方的人络绎不绝,帝弥托利一一回绝了。
没过两天,消息传来,是伏拉鲁达力乌斯公爵要陪伴国王陛下南行,虽然是情理之中,但依然有小部分贵族大臣忿忿不平。有人在政务厅门口压低声音抱怨:“……也不知道怎么讨得陛下欢心。”
另一人附和:“陛下怎么就那么喜欢他,什么好差事都头一个想着,难道陛下要分封给他两块属地?”
“这种事情根本没有前例!陛下再怎么喜欢他,也不至于……”
“谁让人家姓伏拉鲁达力乌斯……”
那人还想再说什么,就见对面的人脸色一变,立刻噤声不再说话,他转头一看,他们谈论的人物正往政务厅的方向走,路过他们身边的时候还轻飘飘地看了他们一眼。公爵腰畔带着佩剑,他去面见陛下时根本不需要解剑,又是一项不可多得的无上荣宠。
他此时深恨自己嘴碎,怎么非要说这个凶神的坏话,这位公爵可是出了名的脾气不好,虽然不至于在王宫里对他们拔剑,但大庭广众之下被刻薄几句也足够让人下不了台。正心中忐忑不安,没有想到公爵只是路过他们身边,脚步没有停留,径直走进政务厅去找国王陛下。
甚至看起来心情还很不错,眉头舒展着,嘴角也没有多么紧绷。
他确信在这个距离下,公爵应该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至于为什么没有发难……他归结于凶神今日的心情格外好,所以在被议论几句以后也不想计较。任谁也不会知道,“陛下怎么那么喜欢公爵”这句话,在陷入恋爱……哪怕是单恋心情的人听来,都悦耳极了,才不会往批判他是谄媚佞臣的方向去想。
帝弥托利把王都政务暂且托付给罗德利古和吉尔伯特,又充满惭疚地向前者致歉:“您属地那边事务还顾得来吗?又要劳烦您看顾这边,我还要把菲力克斯卿带走,实在是……”
罗德利古深切盼望着国王陛下能和他的儿子多相处一会,连忙说:“陛下不要这样说,属地那边我交给了舍弟,菲力克斯的母亲也懂得治理之道,不会有问题,您放心去南边。”
帝弥托利感激地说:“等南方的事务处理完,我会尽快回来。”
罗德利古摆摆手:“南方气候温暖,对陛下的身体有好处,让菲力克斯陪您在那边多待一段时间。”
为了践行这样的想法,他给帝弥托利准备的马车都是平稳又速度慢的,国王陛下不忍心辜负长辈的好意,没有多说什么,于是这个队伍走了四天才从菲尔帝亚走到贾拉提雅伯爵领——以前他还是驰白马赴烽烟的战士时,这个距离他不到一天就能走完。
帝弥托利心思敏感多思,有些担心这样的行程会不会让同行的人不耐烦。菲力克斯骑马陪在他马车旁边,见帝弥托利似乎是有话要对他说,于是俯身贴近马车的窗户,听了他的担忧就摇摇头:“你难得离开王都一趟,时间又充足,何必急着赶路呢?”
帝弥托利说:“可现在天气还很冷,看起来马上还要下雪了,菲力克斯卿这样在外面吹风,不会很难受吗?”
菲力克斯笑了,他垂下深金色的眼睛,目光从帝弥托利的脸上一掠而过,“你是在邀请我进马车里陪你吗?”
帝弥托利张口结舌,觉得这种解读有点不对,却也没法反驳。
其实在以往的记忆里,菲力克斯也没有和帝弥托利一起乘车的经历,他们从很小的时候就会控马驰骋飞奔,并辔穿行在无边旷野中,只记得那时长草拂动,马蹄轻快,少年人的笑声洒落于身后——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了。
像这样两个人坐在略显狭窄的空间里,别说是失去记忆的帝弥托利,就是对于菲力克斯自己也是新鲜的体验。帝弥托利坐在一侧,他似乎是坐卧行立时板正得惯了,不习惯享受柔软舒适的布置,即使在软塌上也坐得挺直,像鞘里含光的利刃。菲力克斯想,以前为什么不觉得帝弥托利这样拘谨正经的样子挺可爱呢?
马车里窗户半开,外面果然开始下起小雪,雪花伴着晚风灌进来,吹得温茶的小炉子里火芯飘摇。帝弥托利大概是刚刚说话时吹了一些冷风,又转过头轻轻咳嗽。
他看帝弥托利没有穿上那件宽大的披风,就伸手把半开的窗户掩上,隔住了窗外一帘晚风与寒凉雪意,又顺手从炉子上取了一杯热茶递到他手里。帝弥托利苍白的指尖被茶杯里的热度熨出了一些血色,他目光柔和,又带着内疚:“给你添麻烦了。”
“我希望你多麻烦我一些,”菲力克斯说话很直白,“刚好我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让你开心。”
帝弥托利没来由地心跳加快,坐在车厢中,晕乎乎地看着车窗外的暗淡天光。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变得杂乱无章,于是微微往旁边退了一点,唯恐对方听见了狭窄空间里、自己清晰的速度过快的心跳声——尽管这不太可能。
粉饰的明君贤臣的关系被露骨地挑破,他没办法装作听不懂,也没办法不慌张:“对不起……但菲力克斯卿不必做这些事情,我……我不值得你这样做。”
茶杯上温热的水汽氤氲了视线,身边相隔极近的人忽而有一瞬间出现在朦胧久远的岁月里。就像身体似乎还记得去保护他的动作,大脑也能形成一些直觉,身上的一切都在提醒着,他们曾经有一段过去,铸就了他们现今的一切。但若是想伸手去抓住那些东西,就会发现心里空空的一片,那里什么都没有。
这全是他自己的错,菲力克斯对他越好,他越无地自容。
而菲力克斯的语气几乎是温和的:“你不允许我追求你吗?”
“当然不是!”帝弥托利脱口而出,话说得有些着急,又有点想咳嗽,“只是……我们过去……”他忘了所有,又难以回应对方的心意,如果就这样心安理得地享受对方的照顾,恐怕连他自己都觉得这种行径实在卑劣。
“我在意的是现在。”菲力克斯说。
帝弥托利看着他:“你不生气吗?”他眉骨弧度生得极为好看,即使遮挡了一边受损的眼睛,又带着几丝病气,但抬眸间的神采依然足够令人心动。
菲力克斯想,他怎么可能会生气,帝弥托利这个人一直都思虑过重,太会自责。但话到了嘴边,又起了点别的心思,他定定地看着帝弥托利开口问道:“好,那我生气了,你会在乎吗?”
帝弥托利喉咙发紧:“会,我会在乎。”
菲力克斯的呼吸有些重,马车车厢内太狭窄了,隔着几层衣料被手臂触碰到的地方忽然有了被灼烫的感觉。
……这就足够了。他想。
出了贾拉提雅伯爵领,再往东南去一点,是奥格玛山脉通往加尔古·玛库地区的关口,过了关口一路向南,经过大修道院,沿着阿密多大河几条支脉横穿而过,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这也是从北境菲尔帝亚前往南方旧帝国领的必经之路。既然行程不紧张,帝弥托利打算在大修道院停留一两天,拜访曾经的老师、如今的大司教贝雷丝。
加尔古·玛库的气候比北境温和许多,贝雷丝没有在谒见之间见他们,而是带他们去了昔时经常一起喝茶聊天的中庭回廊下——不是赛罗司大司教会见法嘉斯国王,是老师迎接自己以前的学生。
庭院里依旧被打扫得干净整洁,庭中栽着几棵花树,干枯的枝桠不在花期,显出几分冬日萧索。
贝雷丝已经换上一身与曾经的蕾雅大人制式相似的华服,浅色的眼睛里依然目光沉静,大概一年多未见,她原本就显得不太入世的神情愈发多了几分飘渺遥远的神性,只是一开口,就立刻找回了昔时亲密无间的岁月。
她一双漂亮的眼睛落在帝弥托利身上,抬手为他倒了一杯热茶,“你好像身体不太好,怎么没有照顾好自己?”
帝弥托利心中温暖熨帖,“老师,我已经好多了,请您不要担心。”
贝雷丝转向菲力克斯,问起剑术是否生疏之类的问题,于是又被以前的学生约去训练场比试。他们说话的时候,帝弥托利从不打断,只是微笑着看着他们。
“没有想到是你们两个一起过来,”她感叹,“是因为公务吗?”
这真的只是随口一问,却从两个人那里得到截然相反的回答——帝弥托利点头:“是的,老师应该有听说,南部之前发生了一些事……”
菲力克斯摇头:“不是。”
贝雷丝有些茫然,菲力克斯向她解释:“帝弥托利是为了公务,我只是想陪他一起。”
贝雷丝很高兴的样子:“你真的很关心他,这很好。”
菲力克斯平静回答:“因为我在追求他,这是应该的。”
帝弥托利简直要被嘴里的洋甘菊花茶呛出眼泪,而贝雷丝向来表情不够丰富的脸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生动神色:“噢,噢?”
对于关系亲密的老师,也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他简短地说了目前的状况,贝雷丝只有在听到帝弥托利病情严重时才微微皱起眉头,其余时刻都听得兴致盎然。她的言语简洁却犀利:“看来我要定期拜访菲尔帝亚,免得错过太多。”
帝弥托利羞愧不已:“我做事冲动,考虑不周,让老师见笑了。”
“为什么会这么说?”贝雷丝摇了摇头,“你身体健康就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不过既然你的记忆有些缺失,那就趁这次来,再逛一逛修道院吧。”
“谢谢老师。”帝弥托利向她道谢。
她又对菲力克斯说:“以前叫你和帝弥托利一起来食堂吃饭,你总是一幅不情不愿的样子呢。”那双浅色的眼睛因得知了某些秘辛而闪闪发亮,飘渺遥远的神性从她身上彻底抽离。
没想到在这种时候被翻旧账,公爵一时语塞,“……老师也说,那是以前。”
贝雷丝微微笑了:“话说回来,你的处事风格一直都像你的剑意,认定的方向总是很难回头,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菲力克斯承认:“大概是本性如此。”
她最后感叹了一句:“也未必不是好事。”
大司教本来想陪两位学生走一走,但谈完话、知道国王和公爵如今微妙关系之后就躲回了自己的谒见之间。帝弥托利脸上局促的神色一直没有消散,但也没有拒绝身边的人陪他一起故地重游。
战争彻底结束后,大修道院又被重新修葺了一番,一栋栋建筑唤醒菲力克斯的回忆,既遥远又亲切。记忆久远,理应模糊,如今历历在目,他才知道自己从不曾遗忘。
“帝弥托利,我们在大修道院时,相处的机会不多。”菲力克斯坦诚地说,“我见到你最多的地方就是在训练场。”
帝弥托利听得很仔细。他觉得这种感觉很熟悉,像是回到了那个时代,晨光晴好的大修道院的训练场里,冷淡沉默的剑客靠在柱子旁擦拭佩剑,泠泠寒光映在他的侧脸上——令他莫名生出几分他真的在回忆里看到这一幕的错觉。“我一定很高兴能与你对练。”
“我不能替那时的你回答。”菲力克斯说,“但如果重来一次……”
重来一次……如何呢?
帝弥托利等着他的下文,而身边的人明显神思恍惚了片刻。
菲力克斯以为他回忆中最鲜明的一幕该是与帝弥托利在训练场中交手的时刻,但真让过往的思绪浮起,却不知为何想到的是宿舍隔壁窗户里深夜燃着的灯火。
他没有去帝弥托利的宿舍找过他,但要返回自己的宿舍,就必定会路过他的窗前。有时他从训练场中回来时已经很晚,帝弥托利的房间里还点着灯,桌上也摞着厚厚的书卷。帝弥托利不喜欢这种精细的课业,那时的他也不需要主持王国公务,大概只是在书写记录一些战斗复盘和战术方案之类的东西。
菲力克斯没有关心过,也不怎么好奇。
只是他深夜路过光线昏暗的宿舍二楼走廊时,会发现帝弥托利的窗户往往比白天开得更大一些,似乎在等谁回来,为谁点一盏灯。
有时帝弥托利见到他的身影,会轻声向他道夜安,他从来都懒得回复。那时的他会想,寒暄是浪费时间的事情,尤其是与帝弥托利。
直到有一次,盛夏落了大雨的夜晚,宿舍外面大雨倾盆,菲力克斯撑伞回来,见到帝弥托利房间的窗户仍然大开着,那个人向来挺直的肩背微微弯着,伏案在书写什么东西。桌子上的烛灯被外面的大风吹得飘飘摇摇,光线一时亮一时暗,映得人眼睛发花。
他看得心里烦躁,过去一把将窗户合上,二楼灯光顿时昏暗下来。“山猪,你也不怕自己眼睛瞎了。”他语气生硬。
也不等里面的人回复,他转身甩上自己房间的门。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帝弥托利的眼睛真的会……
这是那一个月以来,他们之间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大修道院一年里,屈指可数的几个瞬间之一。
光影交错的二楼走廊,伏案书写的身影沉默着,飘摇斑驳的烛灯炸开灯花。
时间便停在了那一刻。
“重来一次……”公爵喃喃自语,“我会为你多点一盏灯。”
“灯?”帝弥托利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训练场里的灯……你是指晚上训练时吗?”
菲力克斯轻轻摇了摇头:“不,没什么。”
帝弥托利笑了笑,又有些歉疚的样子:“抱歉……我无法和你一起回忆这些事,但现在站在这里,已经有重来一次的感觉了。”
菲力克斯心神微动,他停下脚步,此时他们刚好走到训练场与宿舍中央的位置,太阳西斜,帝弥托利蓝色的瞳孔镀上夕阳的余晖,就像盛满了沉沉浮浮的温柔。
有新的回忆染上黄昏的颜色,温柔动人,此时光线熹微,有轻风撩起发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