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追求你。”
这句话如投石入水一般,惊起千层涟漪。文件散落遍地,帝弥托利呆愣片刻,下意识弯腰去捡,却被阻止了动作。菲力克斯让他好好坐着,“我来吧,你手上还有伤口。”
菲力克斯的手指拂过层层叠叠的公务文件,又在最下面见到了自己的画像。他瞧着那上面的线条与色彩,忽然就仿佛看见帝弥托利修长的手指曾经是如何拂过画纸的边缘,苍蓝色的眼睛曾经是如何长久与画中自己的眼睛对视。被好好装裱过的画纸,落在手中,就微微重了起来,似乎不再只是一张普通的画像,而是一柄钥匙。
他站着,帝弥托利坐着,隔着几步的距离,谁也没有开口说话,静默如水一样慢慢荡漾开。
菲力克斯把画纸放回书桌上,帝弥托利的眼睛下意识地追随着他的动作,“菲力克斯卿,你……”开了口,却又顿住了,像是突然发现某个可以脱口而出的常识性的东西出现了错误似的,顿了一秒,才继续,“你不是说,我们以前并非恋人关系……”
“从前的确不是,”菲力克斯说得极坦诚,“所以希望以后会是。”
大概是很少听到这么直白完全不加委婉修饰的话,帝弥托利头脑昏沉,他知道眼前的人是自己“原则上”的年少情谊青梅竹马,理应相识多年,按摩尔菲斯魔药的效果倒推,自己和他之间也切切实实有过许多自己最为珍视的回忆。
但理智上的知晓与感性上的认知是如此割裂——在他的意识中,菲力克斯卿仍只是相识不到一周的人,他不想与他表现得生疏,但又无法有什么亲昵言辞,这份表白也实在难以回应。帝弥托利心里觉得自己仿佛是走在孤月节时分北境河流已经开始融化的冰层上,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他问:“你是……之前就喜欢我吗?抱歉,如果我们曾经有过什么约定,那……”
菲力克斯再次否认:“我们没有什么约定,你别想太多了。喜欢你这件事……也谈不上以前不以前。”
直白的公爵看似什么都回答了,无助的国王却显得困惑得无以复加。“谈不上以前?”那就是以前不喜欢,最近刚刚才喜欢,是这个意思吗?
对于这份突然的心意表白,他说不上是抗拒还是欣喜,反正不是平静的心跳,在一片思绪混乱中,他下意识手指张合,牵动了手掌上的严重伤口。刺骨的疼痛让帝弥托利清醒了一瞬,他反应过来什么似的,说道:“啊……我明白了,是因为昨晚我挡了那个匕首吗?菲力克斯卿大可不必如此,这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你的喜欢应该是珍贵的、不可多得的事情,不能这样轻率。”
“不是因为昨晚的事,但也不是全无关系。”菲力克斯生平第一回这样心平气和地对别人解释误会,“我因它而认清对你的心意,这样也算轻率吗?”
“对不起,我不是在说菲力克斯卿的心意轻率……”帝弥托利又向他道歉,“是我配不上你的真心。”
“我是个卑劣的人,我选择逃避过往服下魔药,导致遗忘我们之间的过去。菲力克斯卿没有责怪我,我已经感激不尽,我配不上你的真心。”他再次重复道。
菲力克斯摇摇头,他走近了一些,拉近了他和帝弥托利之间的距离,然后半跪下来,“这不是你的错。如果当时我在场,我也会劝你喝下那份魔药。”
“我现在想明白了,即使时间倒转,我知道你会忘了我,我也会让你喝下那份魔药。”
他眼前的蓝眼睛柔软湿润,帝弥托利本来就不太平静的眉眼更有动容:“菲力克斯卿……”
“至于我的心意,无论你是否接受都没关系,不要想太多。”菲力克斯说,“我只是想陪你去南方,我不想让你再遇到危险,你不要拒绝我同行就好。”
帝弥托利往他这边靠近了一些,声音里带了几分触动:“我当然不会拒绝你同行。”
在这段对话的最后,菲力克斯轻轻托起他受伤的手,看了片刻,又凝神想了一会,说:“帝弥托利,以前老师教我持剑,说剑客的心意若是有万分之一动摇,手就不算最稳,剑也不算最快。”
“无论你怎么看自己,或是怎么看我,我的心如我的剑,绝不动摇。”
这天晚上,帝弥托利心绪混乱,闭上眼,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这些天见到的菲力克斯的模样,有画像里完美无瑕的容颜,有“初见”时那人表面上冷淡却显得情绪浓重的眼神,有宴会上明显神思游离却在危险时尽力回护的身影。
他又回想起遥远的少年时光,那里有古廉,有英谷莉特与希尔凡,点点滴滴在眼前一幕幕闪过。他知道拼图应当是缺了一块,伏拉鲁达力乌斯家的次子……还与他年龄相仿,年少时的情谊理应浓墨重彩,更何况还有他自己留存下来的画像……断断续续的画面如浮光掠影一般在他的思绪中反复出现,又消失。
到最后,只剩下唯一一个问题萦绕心头:你会在每日办公生活的地方珍藏一位普通好友的画像吗?
想得越多越是离乱无序,他几乎一夜未睡,第二天就面对大医官控诉的眼神。老者语气严肃:“陛下的身体刚有起色,就这样又受伤失血又劳心劳神,实在不利于您病情恢复。”一旁的罗德利古也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国王陛下不好意思承认他不是在忧虑国事,而是为一份情意表白所困,于是只好低下头乖乖听训:“对不起,让您操心了。”
大医官走之前留下药剂,叮嘱罗德利古好好看着帝弥托利喝下去:“请您好好休养身体,起码您出发去南部之前,要让我们所有人都放心才好呀。”
他走后的内殿大厅四下无人,罗德利古又言辞恳切地劝帝弥托利稍微放下政务,后者有些心虚地应下来,两人又随意闲谈几句,帝弥托利忽然问道:“罗德利古卿,我与公爵……我与菲力克斯,以前关系如何,是否十分亲近?”
罗德利古听闻他问起这件事,立刻想到帝弥托利已经彻底忘记他的二儿子,眉眼间显出几分忧虑;但转念一想,陛下即使失去记忆,也十分关心菲力克斯,先前有挡住刺客匕首,现在又主动问起菲力克斯的事,这未尝不是好苗头。于是话说出口,又多了几分轻松:“陛下,您和菲力克斯从小相识,感情深厚,向来十分亲近。”
帝弥托利若有所思:“啊,自小相识,我想也是……”
罗德利古更受鼓舞:“菲力克斯小时候很喜欢和您在一起,有时候把他带回公爵领,让他和您分开,他还会大哭大闹。”
帝弥托利想象着现任公爵俊美又冷淡的脸,做出小孩子吵闹的神情,不由莞尔一笑,心里生出一丝微妙的触动,“谢谢你,罗德利古卿,我很高兴知道这些。”
罗德利古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心中更觉轻松:“陛下,记忆的事情……您不必过多忧虑,您与菲力克斯来日方长。”
帝弥托利笑着点点头,送长辈走出内殿后,又在长阶下见到杜笃。国王陛下正有谈兴,又顺便问起自己和菲力克斯在大修道院时的往事——他已经知道菲力克斯和自己同时就读士官学校,但罗德利古大概不会清楚那一年的细节。
只见国王陛下的近卫队长有些为难地皱了皱眉头,沉吟半晌,才开口回答:“陛下,虽然在士官学校时菲力克斯和您有过几次单方面的冲突……”
“单方面的冲突?”国王陛下惊讶。
“但他内心非常关心您,也很关心王国。”杜笃说。
帝弥托利有些好奇:“那时是什么样的矛盾呢?是我做得不好,惹他不高兴了吗?”
杜笃沉默的时间比之前更久,“您没有做错什么……至于什么样的矛盾,请陛下恕我不能转述他当时的话给您。”
帝弥托利目送着近卫队长转身离去,继续巡视王宫。
困惑太多,不解太多。
中午时分,英谷莉特来汇报王都防卫的情况以及可疑人员排查的结果,公务谈完,又被国王陛下抓着闲谈,谈论的话题依然是同一个人。
女孩子的语言表述能力果然比男人强得多,英谷莉特显然非常理解帝弥托利的困惑,柔声回答:“菲力克斯小时候是很热烈直白,长大后就是个有点别扭的性子……他以前不太会表达,你们之间有过误会,但他绝对是非常在意您的。”
“那我呢……我在意他吗?”
“当然。”英谷莉特笑了,“您若是不在意他,您也不会忘记他。”
“啊,是……”帝弥托利怅然失语。
“其实我们说再多以前的事,也未必比得上陛下您自己的体悟。不如想想,您现在和菲力克斯相处时,是怎样的感觉?”英谷莉特说,“人是会变的,陛下您不要太拘泥于曾经。”
帝弥托利叹了口气:“英谷莉特,你说得对。”
或许人的主观意识就是那么奇怪,没有注意到某个人的时候,他的存在感往往淡漠到可以忽略不计,然而一旦心神被微微系萦住,又会觉得处处都是他,无一不是他。
现在的菲力克斯对帝弥托利来说就是如此。
这些天里,无论是政务会议还是军务巡查,在一些可以走神的闲暇时刻,国王的眼神很难从公爵身上移开。若是换了不知情的人来,大概会怀疑到底是谁向谁表白了心迹。
当然,公爵也践行了“我想要留在你身边保护你周全”的诺言,除了必要外出时,他大部分时候都停留在王庭,五天里会有三天与国王一起吃饭。帝弥托利看得出来他不是个性格外露的人,不喜欢凑热闹,更讨厌一些繁文缛节,便委婉说,若是菲力克斯卿不想留在王宫,可以多出去透透气,现在正是冬猎的季节。
“王宫里很闷,我又是个很无聊的人……真的很抱歉。”
帝弥托利手上的伤痕依然严重,菲力克斯在帮他切盘子里的肉块,好让他不碰到伤口,闻言就顿住了自己的动作。在这一瞬间,他想到了去年宴会上帝弥托利曾对他说过的相似的话。
刚刚即位的新君眼神里有些哀伤,但语气非常柔和。
“菲力克斯,如果你不想留在这里,可以提前回去。”
“我绝不想强迫你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情。下次如果你不想来王宫见我,可以送书信过来,不必亲自奔波了。”
那时的菲力克斯只觉得莫名烦躁,而此刻的他终于能稍微体悟到,帝弥托利到底是抱着怎样小心翼翼的心情说出这句话。公爵被脑海中闪过的片段击中——寒凉露台月色破碎的夜晚,他弃置身后的那截苍蓝色衣袖。
“我确实不太喜欢王宫。”过了片刻,菲力克斯继续了手上的动作,把自己的餐盘推到帝弥托利面前,对面的人正要说些什么,他又开口了,“但我想留在你身边,比起这个,其他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事。”
他的嗓音很平静,说得也极为平铺直叙,乃至有些生硬,但餐厅烛灯微黄的光晕落在他的侧脸上,令人莫名生出几分温柔的错觉。
帝弥托利一时失语。
“当然,如果你不希望见到我,我会减少留在王宫的时间。”菲力克斯说,“不过这些时候,你不要让自己离开侍卫队的视线。”
“不……我没有不希望见到你。”帝弥托利连忙说,他的脑海中飞掠过千头万绪,连带着嘴里说出的话也有些语无伦次起来,“我……我见到你时,都很高兴。”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见到对面的人俊美的脸上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时,才后知后觉地有些赧然。
这些天,国王陛下的身体连同他手上的伤口一起慢慢好起来,去南方属地的行程也正式提上日程。出发的前一天,帝弥托利来到久违的训练场散步,见到菲力克斯在与南行队伍中的几个守卫对练。
那人骨节分明的手搭在剑柄上,牵引出来的剑意是一往无前的锋锐。大概是守卫们实力与他相差太多,菲力克斯渐渐觉得不耐,示意他们一起来,剑光争辉,剑身映照缕缕流云与片片飘落的雪花,映出他沉静的面容与挥剑时格外明亮的眼眸。
这是帝弥托利的记忆中,第一次见他挥剑,竟一时目眩神迷,没有注意到周身片片雪花落下,飘飞的薄雪被切割成更细密的碎屑,在缝隙间隐隐有剑意流泻。
菲力克斯停下时,见到帝弥托利仍直愣愣地看着自己,他正要向他走去,有些不明所以地顿住了脚步,“怎么了?”
帝弥托利回了一下神,赞叹道:“菲力克斯卿的剑技举世无双。”
对面的人微微笑了一下:“以前你与我对练时,也很少听你这样说。”
现在菲力克斯已经不排斥主动提起过去,帝弥托利当然愿意顺着他的话继续往下说:“如果是有幸与菲力克斯卿这样的剑客对练,一定需要全神贯注,丝毫不敢走神,也没有多余心力夸赞你了。”
菲力克斯说:“什么叫有幸?等你身体好起来,我随时陪你。”
他把手中如泠泠秋水一般的神兵利刃归剑入鞘,帝弥托利扫过一眼,有些惊讶:“这是奏尔坦之剑?”
菲力克斯顿了一下,他没有想到帝弥托利遗忘他,是连与他相关的物品也一并遗忘了,怔愣片刻才点头。
“它很配你。”帝弥托利说,“剑意也与你很合。”
菲力克斯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往事,下意识把自己的佩剑递到他面前:“你要试试吗?”
帝弥托利有些惊讶,感激却委婉地拒绝了:“我看一看就很好了,现在的我也配不上这样的剑,试剑也是辱没它。”
公爵沉默片刻,收回了自己的手。他不知道是帝弥托利已经过了年少时会为名剑激动的年纪,心境不太相同了,还是单纯觉得自己现在的身体不适合挥剑。
总而言之,是他唐突。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在时过境迁后还能被弥补。
他们从训练场返回的时候,天空的雪落得愈发大,菲力克斯怕他着凉,撑伞送他回内殿。他们走在北境冬季的大雪中,身边伞檐的雪积了厚厚一层,菲力克斯的半边肩膀被寒凉雪意浸透。
快走到的时候,帝弥托利转头看他,却发现他的公爵微微蹙着眉,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我很抱歉,帝弥托利。”菲力克斯说。他们靠得很近,菲力克斯的声音也很近……有些太近了,以至于就像贴在耳边说一样,叫他名字的时候如同水流划过耳道。
帝弥托利觉得自己的耳尖发烫,却忍不住好奇:“菲力克斯卿为什么要道歉呢?”
“抱歉……让你淋雪了。”菲力克斯顿了一下,随后答道。
他直觉菲力克斯道歉的原因并不是这个,却说不出为什么,正发愣的时候,内殿已经走到了。
“你换身衣服,让侍女给你倒热茶,不要着凉。”菲力克斯嘱咐他,“明天出发前我再来找你。”
“辛苦了。”
菲力克斯冲他点了点头,推开内殿大门走了出去,大雪顺着风落在门扉上,室外寒风凛冽,室内炉火暖意融融,将门里门外隔绝成了两个世界。菲力克斯忽然觉得沾了雪水的半边肩膀有些冷,但还是在大殿门口的台阶上站了片刻。
说是告辞,却不知道为什么又站在原地没有走。过了一会儿才转身沿着来路回去,只是没走几步,后背就被拍了拍,然后身上被披了一件宽大的披风。
凛冽寒风遮住了帝弥托利追出来的脚步声,只是走出门廊这几步的距离,帝弥托利灿金色的发梢上就落了薄薄一层雪色,但那件披风的内衬还是干燥温暖的。国王陛下用仍然缠着纱布的手,略有笨拙地给他系上披风的系带,那只手果然如同菲力克斯想象得一样冰凉,不小心蹭过了耳畔,然后又落在了肩膀上。
是一个比单纯拍肩更稍显亲近的动作,但却完成得非常仓促。
菲力克斯用了全身的意志力,才克制住没有握住那只手。
漫天雪幕中,这次帝弥托利是真的转身回内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