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力克斯眼睛低垂,杯子里的酒液在宴会厅灯火通明的烛光下发出冷冽的反光,辛辣的气味让人头痛不已,他在一片恍惚里看着身边的帝弥托利。他向来明锐的思维就像是凝滞了一样,句子是一顿一顿地冒出来的,然而一旦开了闸口,神思和情绪就像疯长的蔓藤一样铺天盖地蔓延开来。
帝弥托利侧着头,他看得出来他的重臣好像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于是就耐心等着,片刻也没有开口催促。他一直都是个温和又柔软的人,似乎有没有失去记忆都不会影响他对待菲力克斯的态度,然而菲力克斯却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虽然他不能准确断言帝弥托利曾经对他的包容有几分是出于对“菲力克斯”的爱意,又有几分是出于对“伏拉鲁达力乌斯”这个姓氏的感情和看重,但时至今日,前者已不复存在,后者占据了君臣之间的全部界限。
就像是格外珍贵的东西全部从指间溜走,看不见也抓不住,却仍然清清楚楚地知道它已经不在原处,一种难以言明的焦躁萦绕周身,他深深体会到被绑缚的痛苦。三日前酒馆里英谷莉特的判语又在耳边萦绕起来——他现在不一定会挽留你,如果你提出离开,他会放你离开。
于是辞别的话到嘴边,再难以说出口。这时候菲力克斯不由自主地感激公爵这个身份的好处,使他可以在宴会上长时间站在帝弥托利身边,说一些无关痛痒却冠冕堂皇的话。
“南部叛乱已平,但民生艰难,仍需要有人去安抚平民们。”公爵机械地说,连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或是自己的思维已经飘到了何方,“不过南方土地肥沃,气候也好,如果陛下能选出合适的领主,想必那边休养生息一段时间后,就可以重归富庶……”
帝弥托利本来以为他的重臣踌躇良久,开口之后会说一些请求或要求,他内心对菲力克斯充满愧疚,也不知道怎么安抚本应相识多年此时却一无所知的人,因此早已打定主意——无论菲力克斯的请求或要求是否合理,是否会令他为难,他都会答应下来并尽全力做到。
但没想到菲力克斯只是与他谈论国事,帝弥托利心中有些困惑,又感激对方对于职责的尽心,温声回答:“菲力克斯卿说得没错,我心中已有一些领主人选,之后会与领事团和书记官仔细商议。”
对方点点头,依然是神思不属的模样,“新的领主可以之后再派遣,但安抚平民的活动需要尽快进行,这个人选不能从参与镇压叛乱的人里面挑选,所以我不能去,我觉得英谷莉特也许可以去……”
帝弥托利边听他说话边点头,目光专注地看着他,外人看来,俨然一幅云龙鱼水的君臣相得。“等过几天我会亲自去南边一趟。”他说。
菲力克斯愣了一下:“你要去南边?”
“是,我过去,对那边的平民来说是最有诚意和安抚效力的,不是吗?”
菲力克斯没有回答,他承认帝弥托利说得没错,但下意识地想要反驳这个决策。他的第一反应是他在担心帝弥托利的身体,但这个人的健康状况这些天好了一些,更何况南方的气候其实有利于他的病情恢复。菲力克斯返回王都之前,本来就想要劝说父亲罗德利古带帝弥托利去南方待一个月,避开菲尔帝亚最寒冷的严冬。
那为什么现在不想要帝弥托利去了呢?
这一两分钟的时间里,菲力克斯恍恍惚惚地想了一些事情,或许说是一些回忆,乱七八糟,毫无条理,但都关于一个人。
帝弥托利……帝弥托利。
他还记得自己率军去南方平叛前和帝弥托利见的最后一面,鬼知道他怎么会记得这种东西。他在王都城外的军营里清点军备物资,帝弥托利来驻军处找他,那时刚好是初秋,帝弥托利已经颇有病色,高挑俊美的君主毫无架子地站在营地门口,默默等他忙完才走上前。
“菲力克斯,请你千万小心,无论此行是否顺利,都以保重自己为第一重要的事。”蓝色的眼睛里是一片温柔到极致的光亮,“不要受伤。”
菲力克斯嗤笑一声,说:“看你这幅病歪歪的样子,还是当心你自己吧。”
夜风寒凉,帝弥托利站在一个离菲力克斯不远不近的距离,抬手扶了一下他歪斜的披风领口。这个动作很克制,小心地没有触碰到他的任何一片皮肤,但那时的菲力克斯莫名觉得,这只手应该非常冰凉。
在这样一段距离,帝弥托利轻声说:“菲力克斯,等你回来,我想和你谈一谈。”又想了一会,他补充道:“我有些话,想对菲力克斯说。”
菲力克斯不置可否,他向来习惯性波澜不惊略显冷淡的脸上只露出了一点诧异的表情,但就是太过冷淡了,反而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帝弥托利又站在原地等了一会,没有等到回答也不生气,只是温柔地笑,“再见,菲力克斯。”他低声说,然后他沿着熟悉的菲尔帝亚城郊驻军处的小路慢慢走出去,背影消失在初秋的夜色里。
两天之后,菲力克斯率领王国军团离开王都。
归来后,发出邀约的这个人忘却了这份邀约的存在。他永远也没有机会知道帝弥托利曾经想要对他说什么。
公爵的思绪沉得很深,在这分神的一瞬间隙里,他突然明白此时此刻的自己为什么不希望帝弥托利去南方——他不想再与他分开遥远的地理上的距离。无论他是留在王都还是去伏拉鲁达力乌斯领,只要帝弥托利前去旧帝国领,那他们之间就会再次千里万里隔山隔水,很多事情会变得更加不受掌控……
不是为了国事,也不全是担心帝弥托利的身体,纯然的一片私心。
菲力克斯再回神的时候,已经有个身材肥胖的贵族挤到了他和帝弥托利之间。那人大概是听到了国王和公爵关于“南方领主人选”的讨论,正对着帝弥托利又谄媚又滔滔不绝地自荐。
菲力克斯本就心绪纷乱,现在听得愈发烦躁,冷着一张脸想要赶走这只喋喋不休的肥胖苍蝇。这位贵族丝毫没有意识到他的不受欢迎,大概是说得口渴,还抬手招来不远处端着酒盘的宫内侍。
那位年轻的侍从见到贵族有需求,匆忙地走上前,也许是第一次近距离见到国王陛下本人,他的双手激动地颤抖着,走到帝弥托利身边时失手打翻了酒盘。托盘摔到帝弥托利的脚边,里面的酒杯撞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几声脆响,玻璃碎片和酒渍溅到国王陛下的衣摆,泼出一小片深红色污渍。
年轻侍从大概是被吓傻了,站在原地呆愣片刻才想起扑到地上为国王擦拭衣摆,嘴里还在不停地请罪。帝弥托利向来心软,见不得别人在他面前如此诚惶诚恐,忙矮身想要扶起这位年轻人,嘴里安慰着对方,甚至还想半蹲到地上和侍从们一起收拾这一片狼藉。
菲力克斯眉间皱痕极深,他拉住帝弥托利的手臂,阻止他用手去触碰玻璃碎片。后者乖顺地随着他的力气起身,然后他感受到帝弥托利的身体僵硬一瞬,湛蓝色的眼睛里映入一片寒芒。
菲力克斯这些天的状态非常不好,以至于他注意到那个战战兢兢的宫内侍从摔裂的托盘夹层里抽出什么东西时,薄如蝉翼寒光凛凛的刀刃已经近在眼前,绕过他的肩膀划向帝弥托利的脖颈。
他的手摸向腰畔,摸了个空才反应过来他没有佩剑。这些日子王都内暗流涌动,他为了平息之前没有现身国王生日宴会而引起的流言,特意解剑出席这次晚宴,以示对国王的敬重。
但也来不及后悔。
“躲开!”菲力克斯下意识地把帝弥托利挡在身后,抬臂就把帝弥托利往后推,让他能不偏不倚地躲过刺过来的匕首。
周围发出一阵尖叫声,贵女们慌乱地退后,侍卫队匆忙往这边赶。
料想中利刃刺破身躯的疼痛并未出现,一只修长的手从身侧拦过来,拦在菲力克斯和刺客之间。帝弥托利穿着常服,未穿甲胄,直接用手握住了寒光利刃,神兵利器的刀刃在他的力气之下弯折变形,但有淋淋漓漓的鲜血顺着他的手腕淌下来。
争取到一瞬时间,侍卫队赶到,一人按住刺客的一侧,还掏出麻布来把他的嘴塞了个严严实实。帝弥托利松开手掌,薄薄的匕首掉落在地上,摔在一地玻璃碎片中,炽热的鲜血从掌心的伤口中涌出来,混入一地酒污。
菲力克斯的双眼被这抹血色狠狠刺痛,他轻轻托着帝弥托利的手检查,那匕首极锋利,是冲着一击致命来的,割出的伤口深可见骨。
公爵震怒,他抬手抽出身旁侍卫队长的佩剑,厉声下令:“卸掉这个人的下巴。封锁宴会厅门窗,现在就去查所有房顶和房檐。”
他的声音里都带着寒意,今晚宴会厅外的这一轮弯月,注定要被血色映亮。
审问与排查持续了一夜,不出所料,是帝国旧部与伊哈大公旧部勾结,策划了这一场刺杀。菲力克斯走出审讯处时,启明星已从东方升起。
他积压了满溢的怒气,好似心里燃着一把火,既是对这些胆敢伤害帝弥托利的人,也是对他自己反应不及、帝弥托利在他眼前受伤而愤怒。
但除了怒气之外呢,那些抑制不住即将自心间满溢出来的东西又是什么?帝弥托利的手挡在他和匕首之间的时候,他那一刻猝不及防地全身发麻,突然某个关窍啪嗒一声响。
刺杀事件发生后,国王被梅尔赛德司忧心忡忡地带去包扎,公爵将去搜查王庭,分开之前,他匆忙之下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挡那一下?”
“你是君,我是臣,保护你不受伤是我的职责,你在我眼前受伤,是我渎职。”
帝弥托利带着病气的脸色因为失血而变得愈发苍白,他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在思考菲力克斯的问题,眉心微微蹙着,半晌没有说话。
梅尔赛德司温柔地催促了一声,说陛下我们该去包扎上药了。帝弥托利回过神来,他似乎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那样做,最后只潦草说了一句:“菲力克斯卿,我也不希望见到你受伤。”
菲力克斯行走在深冬的清晨里,寒风吹散王宫庭院前的薄雾,比起心中的炙热滚烫,区区朔风顿时变得不值一提。他知道那人下意识的举动代表了什么——在帝弥托利那些不复存在的记忆里,依然有明亮的月光照亮大地。
某个刺杀风波发生之前就已经做出的决定,愈发坚定不移。
他踏进内殿,罗德利古已经等在那里。
罗德利古之前收到英谷莉特的来信,正准备抽时间前来王都,惊闻宴会厅突变,急忙连夜赶来,此时眼睛下面还挂着睡眠不足的青黑。
“陛下怎么样了?”
“我已经给陛下包扎好了,是皮外伤,不要紧。”梅尔赛德司从内殿转出来,“大医官也给了一些安神药和止痛剂,希望陛下昨晚睡了一会儿,他身体刚刚才好一些,不能彻夜不睡……”
罗德利古忧心点头,又转向自己的儿子:“英谷莉特说,你想回伏拉鲁达力乌斯属地待一段时间?”
“我之前是这样和她说的。”菲力克斯直接承认。
罗德利古叹了一口气,开口劝道:“我知道陛下和你之间……出了一些问题,但现在局势复杂,你前往属地并非明智之举,过段时间再说吧。”
菲力克斯说:“我过段时间确实要离开王都,不过不是去伏拉鲁达力乌斯领。”
罗德利古闻言惊讶,莫非是他儿子受到打击太大,想直接去浪迹天涯了?忧心忡忡的长辈继续劝:“菲力克斯,陛下不记得你了,你一时想不通接受不了也正常。但昨晚的事情我也听大家说了,陛下待你,还是至真至诚……”
英谷莉特从门外走进来,她同样一夜没睡,率领小队彻夜排查王都,刚刚进来就听到罗德利古的最后一句话,立刻点头赞同:“是,菲力克斯,即使陛下不记得你了,他依然很在乎你。就这么走了,你甘心吗?”她再次问出这个问题。
按照以往经验,无论是罗德利古还是英谷莉特都有心理准备,被反复劝说的人多半会露出不耐或稍显烦躁的神情,心情好一点会敷衍两句,心情不好直接转身就走;而这次他们却惊讶地发现,对方脸上居然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这些天一直紧绷的脸色也放松下来。
“嗯,你说得对,他确实还是……”很在乎我。
当日下午,公爵踏进国王书房,气氛却与几日前刚回来时天差地别。
“你的伤口还痛吗?”他直接开口问。
“啊,没什么事,”帝弥托利说,“很快就会好了。”
“下次无论是什么场合,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再也不会解剑。”
帝弥托利安抚他:“菲力克斯卿本来就不必顾及那些繁文缛节。”
菲力克斯的目光流连在他的脸上,“昨天你提到要亲自去南方属地安抚民众,现在还打算去吗?”
提到正事,帝弥托利的脸色愈发严肃,他正色点头,又示意菲力克斯坐下来,两人慢慢商议国事,“就是因为昨天发生了那样的事,我才更要亲自去一趟。”
“即使昨天的事被压下去,但如果消息传到南部旧帝国领,想必那里的人民会更加紧张,怕王都继续动用武力……我必须让他们打消这样的怀疑。”
菲力克斯点点头,他的神情不太像在与君主商议国事,但也不太显得轻佻随意。帝弥托利不知道他们以前相处时是怎样的情形,于是就这样继续说下去:“菲力克斯卿的意见呢?”
“我很赞同,陛下。”他说,“以及,我会和你一起去南方。”
帝弥托利有些惊讶:“可你昨天不是说,安抚平民的人选不能从参与镇压叛乱的人里面挑选……”
“我没有想去安抚民众。”菲力克斯说,“我不是为了政务。”
国王陛下半是疑惑半是猜测:“菲力克斯卿有什么私事要办吗?那当然可以一起去。”
“嗯,是为了我的私事。”菲力克斯说,“帝弥托利,我想要追求你,所以想和你一起。”他这句话说得很温和平静,但语气一点都不拖沓,是那种非常吸引人的语调,就像剑招里面的一抹一挑,由轻到重,克制从容而利落干净。
国王陛下亲切有礼的笑容在嘴角凝固了一瞬,然后缠着纱布本来就不太方便的右手打翻了一桌子的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