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谷莉特听王宫侍女嚼舌根时说,下午伏拉鲁达力乌斯公爵离开陛下书房后脸色很差,活像下一秒就要拔剑砍人,建议大家都躲着走。除去青狮班几位旧友和罗德利古之外,其他人都不知道陛下服过魔药又失去部分记忆的事情,怕引起王国内的局势动荡,因此侍卫侍女们也只以为是公爵和陛下因为公务的事情发生了什么不愉快。
但英谷莉特知道更深层次的原因,她浅浅叹一口气,找到杜笃和宫内司厩,向公爵领的罗德利古送了一封信。伏拉鲁达力乌斯属地的事务不能放任不管,但眼下菲力克斯和陛下之间的关系实在令人忧心,只能辛苦罗德利古大人不忙的时候再前来一趟王都。
这天晚上国王陛下的生日宴会,公爵没有出席,也没有送上礼物,若干大臣与贵族领主们议论纷纷,但鉴于公爵刚从南方征战凯旋,到底也没流传出什么太离谱的流言。
陛下的身体似乎是好了一些,虽然脸上看起来仍有一层病气,但已经能出席完整的一场宴会,晚宴上还与远东大陆摩尔菲斯的继承人相谈甚欢,达成了几项合作协议。青狮班的几位旧友们看在眼里,都是喜忧参半。
晚宴结束后,英谷莉特和梅尔赛德司一起找到了王都一家酒馆内的伏拉鲁达力乌斯公爵。
法嘉斯的冬季酷寒难熬,很多人会习惯性在晚间找个酒馆,喝两口热酒暖暖身子再往家里去。菲力克斯很少喝酒,他从来不喜欢醉熏后那种失去掌控的感觉,只是今天从王宫里出来,竟觉得心中空洞一块,像是灌满寒风,冻得他手脚冰凉,脚步不由自主就往这间酒馆里拐。
他不能接受帝弥托利就这样遗忘了他,不是捉弄,不是玩笑,就是彻彻底底的遗忘。理智想来,服下魔药之前,任谁都不知道自己究竟会失去什么记忆,所以他必定不是有意为之。
可不是故意,不是任何人的错,他就该这样心平气和地全然接受吗,接受他的身影完全消失于帝弥托利的记忆中?
他从下午喝到了晚上,却觉得越喝越冷,冷得心口发痛。
英谷莉特和梅尔赛德司找到他的时候,公爵表现得一切正常,甚至礼貌邀请她们坐下时,眉梢眼角还逶迤出一丝笑意。梅尔赛德司怔了怔,放慢了脚步,倒不是她的这位长相出众的旧友笑起来吸引了几个女酒保的注意,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这时候酒馆内吟游诗人唱的那个调子太伤感,她突然觉得他虽然是笑着的,但好像比她任何时候见过的都要难过。
菲力克斯向来表情都很淡,情绪也都是向内的,更是不喜欢诉苦的那种人,三个人相对而坐,一时无言。
最后是梅尔赛德司先开口了,她向好友道歉:“……菲力克斯,这是我的错,是我强烈建议陛下服用那份魔药,没有考虑过会有这样的后果。”
菲力克斯沉默片刻,平静地安抚她:“不是你的错,既然他病情严重,当然是治病最要紧。”
这一切是错误吗?如果是的话,他该去责怪谁呢?当然不是梅尔赛德司,也不是那位好心的公主……难道去责怪帝弥托利?可帝弥托利忘记他,恰恰是因为太过珍视他……或许应该说曾经太过珍视他。这样也是一个错误吗?
被酒精侵染的大脑昏昏沉沉,他迷惑了,再难以思考清楚。
英谷莉特见他脸色不对,忙招手叫来侍者,给他叫了一份餐食,“先别说别的了,你是不是还没吃晚饭?”
何止是没吃晚饭,他一天都没吃东西了,但也不觉得饿。英谷莉特在陛下的生日晚宴上吃了不少美食,但也许是操心太多,现在又饿了。
热腾腾的焗鸡肉端上来,梅尔赛德司帮三个人摆好刀叉,侧头问他:“要淋柠檬汁么?”
菲力克斯“嗯”了一声,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梅尔赛德司修长葱白的手指挤出了一点柠檬汁,她只淋了一点点,然后给菲力克斯叉了一块鸡肉到他的盘子里。菲力克斯没有胃口,然而不想拂了好友的好意,道谢之后尝了尝,只觉得苦,一直苦上了头,嘴巴里都是柠檬特有的酸苦味。
可明明她只淋了可以忽略不计的那么一点点。
后来说起之后的打算,菲力克斯说,既然南部叛乱已定,菲尔帝亚的政事也不紧张,他想回公爵领看望母亲。
英谷莉特一双碧色的眼睛笼罩着轻柔的愁雾,她说:“菲力克斯想出去散散心,我觉得这样也好,但你要想清楚,你是想回去看望伯母,还是你想远离陛下?”
菲力克斯没有看她,“既然结果上没有区别,何必区分清楚。”
英谷莉特摇摇头:“需要区分清楚的。如果菲力克斯是想远离陛下,我虽然可以理解……但请你想一想,就这样远离陛下,你真的甘心吗?他现在不一定会挽留你,如果你提出离开,他会放你离开。”
她的这句话又让菲力克斯心口一窒,熟悉的铁锈味从喉咙口泛上来,盘子里的餐食更吃不下去了。
见气氛不对,梅尔赛德司皱着眉头转移话题,说起陛下提到几日后要举办一场庆功宴,她语意委婉又温柔地劝说:“即使菲力克斯要走,也去这场宴会上与陛下道别后再走吧。”若是菲力克斯不辞而别,陛下心中一定更加愧疚不安,也不利于他身体康复。
也不知道状态这么差的好友能不能明白她们的意思,英谷莉特索性说得更加直白:“是,你得去一趟,哪怕露个面就走也行。你今天没有去陛下的生日宴会,贵族们心里必定已经有了很多揣测。”
菲力克斯喝尽了杯子里的最后一口酒,“好,我会亲口与他道别。”无论他们之间发生什么事,都不会让那个人在那些烦人的贵族大臣面前难做。
三日后,伏拉鲁达力乌斯公爵出席了国王陛下专程为他举办的庆功宴会,二人站在灯火煌煌的大厅中央说话,姿态亲密,言辞亲近,君臣相得。见到这一幕,一些暗流涌动的试探和流言漫无声息地消散了。
菲力克斯在极近的距离下看着帝弥托利,明亮的烛光在他灿金色的额发上流动,又给他苍白的脸色带来一丝虚假的神采,低垂的左眼睛波光流转,每一根睫毛都纤毫毕现。
他想,这可能是他在一段时间内最后一次见到帝弥托利。
有那么一瞬间,在极短极短的某个思绪尾端,菲力克斯突然想起了去年的这个时候,帝弥托利刚即位不久,菲尔帝亚的王宫也举办了一场宴会。他向来讨厌这种场合,但新君刚刚即位,他又是姓伏拉鲁达力乌斯的公爵,无论如何都得出席。
同样的地点,相似的季节,具体是哪月哪日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灯火摇曳,人影攒动,大厅里弥漫着食物和陈酒的香味。希尔凡这样擅长酒会社交场合的好友早已与别的什么人笑成一团,他端着一杯酒,敷衍过几位来找他攀谈的贵族,终于熬到接近尾声。他站在角落里静静地看了一会,转身走去王宫宴会大厅的露台外面。
那晚落了一点点小雪,空气寒凉湿润,菲力克斯是打算去透一口气,欣赏一下露台外王宫庭院夜景的,却没想到这片僻静的角落也已经有人了。
站在露台围栏旁边的人就是新王陛下。
那时的帝弥托利身体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差,还可以随意淋雪拂风。那时的菲力克斯一时有些进退两难,他不想惊扰到靠在无边夜色畔休息的人,但已经推门出来了,再退回去未免又显得太疏离刻意,被嘴碎的贵族们见到又要传言伏拉鲁达力乌斯家傲慢无礼,不敬新王。
特别是帝弥托利已经听到声音回过头来,微微笑着跟他打招呼之后。
于是只好走过去。
那个时候他跟帝弥托利不能说是关系很差,即使不提年少往事,他们也一起经历过无边战火与收复故土的艰难历程,是可以放心交托后背的战友;但要说多亲密无间也不见得,起码不是亲密到能藏在一个角落一起喝酒的程度。
只是一个微妙的关系,只是一对普通的君臣。
所以他们并肩站着,眼前是一片穿透了湿润空气的斑驳摇曳的庭院灯光,一时无言。
后来他们还是随意聊了一些话题。菲力克斯记得他当时应该是有些累,身体也不太舒服,还带了一点空腹饮了陈酒的醉意,所以声音比平时更低,语气也比平时更冷淡。帝弥托利说着说着就不出声了。
菲力克斯转头看去,就见新王陛下抿着嘴唇,眼睫低垂着,忽然声音极轻地说道:“菲力克斯,如果你不想留在这里,可以提前回去。”
他当然不想留在这无聊透顶又没有意义的宴会上,如果不是为了帝弥托利,他来都不会来——但为了帝弥托利,又似乎并非不可忍受。只是话一出口,又是带着刺的,“怎么,我的表现又让你不满意了吗?”
帝弥托利想了一会,像是在极认真地组织语言,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他似是犹豫了,但最后还是说了出来:“抱歉,菲力克斯,我绝不想强迫你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情。下次如果你不想来王宫见我,可以送书信过来,不必亲自奔波了。”
菲力克斯冷笑一声,转身就走。离开之前留下一句话,见露台上四下无人,他便肆无忌惮地低声嘲笑他:“帝弥托利,你果然是个虚伪的人,你要说什么,干嘛不直接说呢?”
而现在的菲力克斯站在大厅中央,身边依然是同一个人,只是太多事情变得不同。他再次迷惑了,从前很多景象混淆在一起,突然之间当日的情景历历在目,甚至于帝弥托利当时的表情。
他根本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如果他当时知道帝弥托利是怎么想的,怎么可能会……那时那漂亮的湛蓝色眼睛像是在对他祈求什么,求什么呢?
世界上真的会有永远无声亦无形的爱意吗?原来是有的。那是一种所有的轻描淡写和欲语还休所不能掩饰的东西,是倏忽一瞬他浅淡笑容里的一亮,是蓝色眼睛里的柔和与温沉。
嘈杂的交谈声与衣衫交错的人影一瞬间远离,菲力克斯的目光一动,忽然笑了一下,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有点自嘲也有点明悟。他向来自持,能触动到他的事情不多,帝弥托利算是最牵动他心神的一个。
渴求的答案一直白纸黑字地摆在他眼前,是他一直视而不见。
要说虚伪,他们之间没有一个人是诚恳的。
——原来一切是曾经有过的。
——原来一切都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