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走到王宫门前时,英谷莉特已经成功让她的好友明白了一切现状——前因后果,来自摩尔菲斯的那份魔药,以及魔药的所有效果。她不敢想象让一无所知的菲力克斯去面对现在的陛下该是多么灾难的场景,所以只能尽全力去解释。
也得益于金发女骑士平日里的形象就非常稳重可靠,菲力克斯没有把她的话当做胡言乱语。如果是换做边境伯爵来,恐怕磨破嘴皮都不能让公爵相信这不是一个拙劣的玩笑。
菲力克斯站在王宫门前。王都长街两侧的寒带花树开花了,冷意彻骨入髓,守着宫门的守卫们见到伏拉鲁达力乌斯公爵和贾拉提雅伯爵静立在雪地里,忙向两位尊贵的领主躬身行礼,又反身推开厚重的大门。
高大巍峨的内殿,廊下飘飘摇摇的烛灯,殿前落了一层薄雪的长阶,都无声地沉默着。大门洞开,穿堂风激起一阵雪沫,落在菲力克斯的眉眼间,又化成了点点水迹。
“那他身体好点了吗?”菲力克斯问。
话题转移得太快,前一刻还在聊“为什么帝弥托利单独把你忘了”,下一刻就是这个问题,英谷莉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你不是说他心病很重,沉疴难去,才喝了那位公主给的魔药?”菲力克斯说,“他现在身体有没有好一点。”
英谷莉特犹豫地答:“倒是没有再恶化下去。”
“嗯。”
“希望能有效果吧。但陛下两天前才服药,就算有效果……应该也没那么快显现出来。”英谷莉特小心翼翼地说。付出那么大的代价,若是陛下的健康毫无起色,恐怕连她都要崩溃。
原来是两天前,菲力克斯低垂下眼睛,两天前的某个瞬间,他的存在被完完整整地从帝弥托利的记忆中抹去了。两天前的那个时候,他在做什么呢?应该是一路披星戴月从南方旧帝国领北上赶路吧,他在每个夜晚抬头望着北极星所指的方向,心中默默计算着归来的日期。
他在路上想过帝弥托利可能已经痊愈,那自然皆大欢喜,他就陪他庆祝生日;当然帝弥托利也有可能还在生病,那他就会建议父亲之后带帝弥托利去南方待一两个月,避开菲尔帝亚的严冬。
无论如何,总是希望快点见到他,确认他还好好的。
这也是支撑菲力克斯在连续征战几个月后还能一路策马急行的念想,然而在距离那个人只有一步之遥的现在,他突然不想沿着这长长的雪白长阶走进王宫内殿了,他只想坐在铺满薄雪花瓣的台阶上休息一会。
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他内心深处都有某种犹疑与回避——他不想面对英谷莉特口中的事情,他也不知道要怎样面对彻底忘记他的帝弥托利。
英谷莉特陪他走到内殿长廊前就停下了脚步,她心思细腻,又习惯为他人考虑,隐隐约约觉得这一次陛下和菲力克斯的会面,菲力克斯可能不会希望有任何其他人在场。
从王宫外面一路走来,菲力克斯都表现得非常平静,仅有的问题都在询问陛下的身体,似乎对帝弥托利“记忆”的部分漠不关心,他的这种稳定平和让英谷莉特松了一口气,但内心深处又有了新的隐忧。
她总是觉得有种违和感。他是真的不太在意吗?
今日落雪,天光昏暗,国王的书房亮着烛火,洒下一室暖黄的光晕。帝弥托利仅剩左边的眼睛能视物,处理公文时难免感到疲累,宫内侍不会忘记给他添灯。
就像每个寻常的下午,没什么不对。菲力克斯推开这扇门。
眼前的人靠坐在书桌后,穿一身偏暗色的外衣,衬得肌肤一片病气的白,手里握着一页纸,手背上泛着青蓝的血管。帝弥托利听到推门的声音,有些意外地抬眼,似乎是没有想过会有人不经通报直接走进他的书房。
看见菲力克斯的脸,他愣了一下,雾气弥漫的蓝眼睛眨了眨,不确定地打招呼:“啊,你回来了……”
听见帝弥托利这样问候他,菲力克斯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这整件事是一群好友对他的成功捉弄——连英谷莉特都参与其中,什么最痛苦的记忆最快乐的记忆,通通都是胡扯。是不是等到他呆滞地问完“你认识我?”这句话后,所有人都会一股脑地涌入房间,帝弥托利也会站起来,向他走过来,对他说:菲力克斯,你这次怎么去了这么久?
是他离开太久,这个人对他不满,所以故意与他这样开玩笑吧。
于是他真的这样问了:“你认识我,你还记得我?”心脏在胸腔里鼓噪着,只要帝弥托利点头,他就会立刻原谅这个恶劣的玩笑。
然而事实上帝弥托利没有站起来,更没有向他走过来。他只是轻轻咳嗽两声,把手里的纸张小心地放在书桌上。菲力克斯垂着眼睛瞥了一眼,然后一颗心就慢慢沉寂下去。
帝弥托利手中拿的是他的画像。
画中他的外衣上绣着伏拉鲁达力乌斯家族的绣饰,侧身靠在王宫长廊的柱子上,姿态闲适随意,在擦拭着手里的长剑,很传神的一幅画,大概是出自宫廷画师的手笔。他不记得自己成年后还有被画像的经历,既然这幅画最后在帝弥托利手里,那么是不是这个人以前吩咐过宫廷画师记录下这一刻?
他不敢去想象帝弥托利曾经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让画师作出这幅画,又是如何在书房中静静地审视它,然而他又无法不去想象。
帝弥托利的声音响起来了,轻而缓,伴着轻微的咳嗽声,他说:“我知道你是谁,只是……”
这句话有很多未尽之意,有些时候,话不用说得太直白,也能知道其中的意思。
菲力克斯说:“我明白了。”
“我很抱歉,出了这样的意外,菲力克斯卿。”帝弥托利的语气带着不加掩饰的内疚,“这幅画像就在我的书桌抽屉里,而你又姓伏拉鲁达力乌斯……我知道你对我来说一定是很重要的人。”
菲力克斯站在原地看着他,只是沉默。“菲力克斯”对他的重要,与“菲力克斯卿”对他的重要,莫非也可以同日而语吗?
帝弥托利又咳嗽了两声,温和地对他的重臣说:“我也知道你是军务大臣,刚从南部旧帝国领平叛回来,真的辛苦你了,菲力克斯卿。我向你保证,我记忆上的问题绝不会影响你在王国的位置。”
菲力克斯想,他可能是太久没吃东西,胃里一阵阵地难受,一股恶心的铁锈味直冲喉咙口。安静平复了片刻,他开口说:“帝弥托利,少说两句吧,听你的咳嗽声很烦。”
面前的国王又有些惊讶地抬眼,忽然轻轻地笑了,语气里带了一些好奇和感叹,笑意也很宽容:“你以前都是这样叫我的吗,我们关系很好,所以你会直接叫我的名字?”大概国王陛下即位之后,再也不会被其他人直呼其名了,才有这样的讶异。
菲力克斯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他回答:“其实我也不怎么叫你帝弥托利。”
“那你都叫我什么呢?”
菲力克斯没有回答。他要怎么回答?要从哪里说起呢?那些年少轻狂,那些前因后果……所有过往从此都是他一个人喜怒哀乐。他突然觉得无力又疲惫,也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如果你想让我从此称你为陛下,我会遵命。”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抱歉。”帝弥托利看着他的神情,立刻向他道歉。即使没有了和他之间的记忆,但一个人的性格总是不会变的,这个人还是那么温柔。
“我只是想多知道一些我们过去的事情,不然我会觉得……有一些不安。”国王陛下温和地解释,“如果这让你不舒服,那么我以后都不问了。”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菲力克斯硬邦邦地说。
“我们以前是很好很好的朋友吧。”帝弥托利自言自语地感慨,“我知道那种魔药的效果,我确信我们之间拥有很多快乐的回忆。”
然而菲力克斯说:“我不确定,也许我们不是这样的关系。”
他的这句“我不确定”不知是让帝弥托利误会了什么,对面的人又是一阵咳嗽,然后有些惊讶地扶着桌子站起来,又反复看了看桌子上的画像。
也不知道帝弥托利的内心经历了什么样的心路历程,两个人相对着沉默片刻,国王陛下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样,开口问他:“菲力克斯卿……那……我们以前是恋人吗?”
“不是。”这句倒是斩钉截铁,“你想多了,陛下。”
可为什么不是呢?凭什么不是呢?明明帝弥托利曾经那样地爱过他。
听到他的回答,帝弥托利显然是松了一口气,又仿佛陷入了更大的迷茫:“抱歉,是我唐突。”
国王陛下结束了和他“曾经最重要”、“占据全部快乐记忆”但“关系成谜”的臣属的闲谈,转而问起了南方平叛的公务。他似乎还记得菲力克斯说过讨厌听他咳嗽,就尽量把咳意忍在喉咙里,实在忍不住时还会向他道歉。他的重臣听到这一连串客气礼貌的道歉后,脸色反而变得更紧绷。
帝弥托利有些不知所措,他对眼前人的一切认知都是一片空白,实在不懂要怎么才能和他好好相处,可菲力克斯卿显然不喜欢聊他们过去的事情。但确实又是他单方面遗忘,他没有办法强求对方解释曾经的种种,帝弥托利既歉疚又茫然,最后只能说:“你赶路回来辛苦了,请好好休息。我会吩咐司宫过几天为你准备一场庆功宴,如果你愿意来的话,我们就在宴会上相见,好吗?”
菲力克斯看了他一眼,没有欣然同意,也没有立刻拒绝。
帝弥托利忐忑地等待他的回答,而对面的人又看了一眼桌子上平铺的画像,敷衍地行了一个礼,转身离开了国王的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