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冬天,寒潮迅速席卷了整个北境。菲尔帝亚温度更低,王宫屋檐上覆的雪一日比一日厚,宫殿前长长的台阶上积了一层薄薄的冰霜,杜笃在台阶两侧种下的寒带花树也耐不住冬日侵蚀,飘摇的洁白花瓣落了满阶。
冷风一吹,雪沫夹杂着花瓣贴着地面流动,像是千堆雪浪拍岸。
罗德利古陪着年迈的大医官从帝弥托利的寝殿中走出来,他抬头就看见这样一幅冰雕雪琢般的冬日盛景,却丝毫无心观赏,只是一边扶着老者提醒他脚下台阶湿滑,一边担忧地询问:“大医官,陛下的病情到底如何了?”
初秋的黄叶与红枫落尽后,帝弥托利就开始病了。起先只是与人说话时会压抑不住喉咙间的咳嗽,那时他总是会充满歉意地回避,等平复之后再继续之前的商谈,到后来这咳嗽就成了他寝殿夜晚里绵延不绝的声音,听得人心里发麻发痛。
菲尔帝亚惯常举办的秋猎活动也取消了,因为国王陛下开始断断续续发起低烧,喝了无数药剂也压制不下去,缠缠绵绵的病情一直拖到了深冬。伏拉鲁达力乌斯领的前任公爵罗德利古听闻消息,再也坐不住,冒着大雪连夜骑马赶来王都,查看他最疼爱的后辈的病情。
大医官在檐下站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罗德利古大人。”
“您请说。”
“陛下身体里早年的暗伤沉疴没能根除,体内早已不堪重负,”大医官缓缓说,“陛下又太过勤勉,政务公文事事亲力亲为……”
罗德利古说:“这些我都会劝导陛下,还有,如果您需要什么珍贵草药,我也会派家臣去大陆各处搜集,只要您能把陛下的病治好……”帝弥托利的身体状况实在令人担忧,就算是曾经完全无病无伤的人,经历了这样一场从秋到冬的大病,也要被折磨得憔悴不堪,更何况帝弥托利以前流亡五年,还受过重伤。
大医官摇了摇头:“罗德利古大人能劝导陛下,能带回珍贵草药,当然是再好不过了,只是陛下最深重的病不在身体上,而是在心中。”
“在心中?”罗德利古眼底似有忧思浮动。
“是的,陛下心中阴翳太重,这才是他身体透支久病不愈的源头。我能治好陛下身体上的病痛,但陛下心中阴霾不散去,他的心病就会日复一日地拖垮他。”
这场令人忧虑的对话到这里就结束,罗德利古目送大医官踏着一地冰雪走出王宫庭院。他下意识想找到自己的儿子——现任的伏拉鲁达力乌斯公爵——商议大医官说的话,转头却想起一个月前旧帝国领发生叛乱,菲力克斯还领着属地兵团在南部平叛。
借着收复国土的一场场征战,父子二人的关系终于找到缓和的契机,菲力克斯更是在帝弥托利正式即位之后接任伏拉鲁达力乌斯公爵的位置,眼见一切都在好转,但这看起来美好温馨的图景却被帝弥托利的深病骤然打碎。
菲力克斯在南部,希尔凡镇守北方边境,幸好王都内还有英谷莉特留守。罗德利古与她说明大医官的判语,金发的女骑士听完后也低垂下眉目,感伤地说:“若是陛下能轻易放下陈年往事,那也就不是他了……”
无论是在她面前还是在梅尔赛德司他们面前,帝弥托利总是会表现出十二分的平静与清明,令她想要宽慰都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有时提起伤心往事,尤其是关于帝弥托利自身的遭遇,那人还会反过来安慰她。
帝弥托利语气温和地说,一路坎坷颠沛流离,能有今天的结局,他早已十分知足。
然而真是如此吗?
英谷莉特愁眉不展。她上午刚陪帝弥托利在宫廷外的训练场走了一会,帝弥托利想拿起武器架上的长枪与她对练几招,只是才握住枪柄,寒冷空气突兀充斥心肺,牵动体内旧伤与病灶,一句话没说,先咳了个昏天黑地。英谷莉特抢下他手里的兵器,给他披上披风,带他回了温暖的殿内。这件事她万万不敢跟爱操心的长辈提起——听说今日下午大医官又赶去了陛下寝殿,估计就是这个时候大医官与罗德利古说起了“心病”的事。
她这几天心中忧虑难解,连旧日的两位好友梅尔赛德司与雅妮特赶来王都与她相聚,都不能让她展露出什么笑意。说起两位魔道学者女士,她们从各自的属地来王都相见,也是因为国王陛下在星辰节的生日临近,远东大陆摩尔菲斯的公主也要带着礼物来芙朵拉大陆与法嘉斯的国王建立友好外交。
摩尔菲斯的人向来擅长魔药学与魔法理学,席卷整个芙朵拉大陆的战争开始前,摩尔菲斯的公主还前往王国的魔道学院修习过一段时间,在那里与梅尔赛德司和雅妮特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公主的到访,一是为了见法嘉斯的国王,二就是为了在战争结束后与自己的昔日同窗小聚。在聚会上,她听“青狮子班”的女孩们聊起帝弥托利的病情,又再次提起大医官的断语,突然插了一句话。
“雅妮,梅戚,你们说国王陛下久病不愈,是因为被不好的回忆所困扰?”
“可以这么说……”梅尔赛德司叹了口气。她曾经与帝弥托利在深夜教堂里的对话还言犹在耳,那人深重的自厌自毁令她至今回想起来都心痛不已。
“我虽然不知道那是怎么样的记忆……”摩尔菲斯的公主说,“但令国王陛下困扰至此,想必是非常痛苦的事情吧。”
“是的。”英谷莉特点头。达斯卡惨案已过去几年,但帝弥托利显然每一日都活在鲜明的阴影中,有时候有些东西会伴随人的一生,痛苦周而复始,永不休止。
公主沉吟片刻,然后说:“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摩尔菲斯有一种魔药配方,喝下去可以让人忘记他内心最痛苦的回忆,但代价是……同时也让人忘记最快乐的回忆。”
“真的有这种魔药吗?”雅妮特睁大双眼,“我在一本偏门的魔药学书中见到过这样的描述,但我一直以为它只是虚无缥缈的传言。”
公主点了点头:“真的有。我见过这个配方的发明人——也是第一个喝下这份魔药的人。”那个人也有必须要遗忘的惨烈往事。
几位青狮班的女孩子们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神中见到一抹沉思的神色。
菲尔帝亚王宫的殿内,壁炉中升起了足量的炭火,熏得一片暖意融融。法嘉斯的国王陛下带着温和的笑意接待了自己的旧友们,也用了十足的礼数对待远道而来的摩尔菲斯公主殿下。他面容俊美,亲和有礼,只是仅剩的左边眼睛里被病气氤成雾蒙蒙的一团,脸色也格外苍白。
刚聊起了几个关于两国外交、联合办学院与海上通商的话题,相谈甚欢的时候,帝弥托利还想说什么,话才到嘴边,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殿内众人立刻围过来,梅尔赛德司紧紧皱着眉头,魔法的治疗白光源源不断地送过去,英谷莉特抚着他的背,雅妮特拿出自己的手帕,守在门外的杜笃也立刻转进来,送上一杯热茶。半晌,帝弥托利才将那阵翻江倒海的感觉勉力压下去,摩尔菲斯的公主见到这一幕,脸上也露出一丝不忍神色。
她极有眼色地与国王告别,又收获了国王的一连串歉意与对礼物的感谢。
——能得到这么多好友如此诚心的关爱,他一定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只是……她摇了摇头。她回去之后默写下珍贵的魔药配方,送去了雅妮特与梅尔赛德司在王都的住处。
转日,大雪依然在下。菲力克斯常年不在伏拉鲁达力乌斯领,罗德利古不能离开属地太久,前来与国王辞行。帝弥托利的面前堆了几份文件,闻言他放下手中公文,温声嘱咐长辈路上小心,又说:“等雪不那么大了,就往加尔古·玛库送一封书信,请贝雷丝大司教拨冗前来一趟。”
英谷莉特应:“是。陛下找老师是为了……?”
帝弥托利闭上眼睛:“我有些事情,要托付给老师。”
话音刚落,房间内几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连罗德利古也停下脚步。这话听着,怎么隐隐有种交代遗言的架势?
窗外寒风乍起,吹得几丛花树的树枝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摇摇晃晃。
“对了……菲力克斯什么时候回来?”帝弥托利又问道。
“南边还没有送来书信。”
国王笑了笑:“不如我领一队王都兵团去南边接他。”
罗德利古斥了一句:“陛下不可胡闹。”他这样的身体,还想跑到哪里去?
帝弥托利垂眸望着他一双病骨支离的双手,君王可以死在病榻,战士却不能。战士应该死在战场。
房间里的气氛太过压抑,是雅妮特最先承受不住这样的沉寂,开口提到了摩尔菲斯献上的魔药配方。帝弥托利有些讶异地抬眼看她。“我知道这听起来有些唐突,”年轻的魔道学者女性紧张地说,“但如果可以牺牲陛下一段快乐的回忆,换取陛下不再被……那些事情折磨,说不定陛下的身体会好起来。”
青狮班的旧友们外加一位长辈在王宫书房里密谈了一个下午。帝弥托利先是下意识地拒绝这份魔药——他一直把陈年旧事当做自己理应背负的罪孽,有罪之人不应该忘记自己的痛苦,他应该把仅剩的生命都用来赎罪,应该在亡魂的注视下让全身爬满荆棘。
最后是罗德利古说服了他。罗德利古说,陛下在位理政时,王国各地尚且偶有叛乱,若陛下再这样病下去,甚至到了不可挽回的那天,王国一定会纷争再起,到时法嘉斯的人民又会重新陷入战火的泥沼中。莫非陛下想抛却自己身为一国君主的责任吗?
责任……这是帝弥托利最不能拒绝的两个字。
虽然摩尔菲斯的公主是雅妮特与梅尔赛德司的私交好友,可未被验证的魔药也不能直接送入陛下口中。第一个为国王试药的人是大医官,老者本来就对远东大陆的医术和魔药学充满好奇,他没有更多犹豫地喝下了这份魔药。在大医官的亲人与学徒的包围下,他一点点地理清自己的记忆,发现他忘记了自己妻子过世时的回忆,也忘记了自己获封大医官时的记忆。
有效果,且与摩尔菲斯公主殿下描述得分毫不差。
第二位为国王试药的人是杜笃,此时大家已经对魔药的安全性有了更大的信心,但杜笃对帝弥托利总是充满了过剩的保护欲。他同样服下魔药,在青狮班朋友们的陪伴下,他发觉自己忘记了达斯卡事件发生时父母的惨状,但他也忘了他直呼帝弥托利名字的那一天……
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只要帝弥托利能活下去,他还会与他有更多快乐的回忆。
最后,在所有人的陪伴下,法嘉斯的国王陛下喝下了这份来自远东大陆的魔药。帝弥托利先是陷入沉沉昏睡,醒来后,梅尔赛德司言辞谨慎小心地试探过,帝弥托利还记得自己父亲和古廉死去的事实,可他已经忘了达斯卡惨案的所有细节,这件事被直截了当地从他的记忆中剪切掉了。
众人精神一震,剩下的事情就是找出国王陛下丢失了哪段快乐的回忆。这件事就没那么令人紧张了,几位旧友七嘴八舌地陪他聊天,但一直说到帝弥托利精神不济时都没能找出来。
“那就是陛下最快乐的记忆没有发生在我们这些人之中哦。”梅尔赛德司说,她一直忧愁的脸上终于绽放出温柔的笑容,甚至还有心情开起玩笑,“到底是谁呢,让我们猜一猜吧。”
英谷莉特也露出轻松的笑容:“难道是与希尔凡吗,还是与菲力克斯?他们两个都不在场。”
“要把希尔凡叫来王都吗?”梅尔赛德司说,“不过菲力克斯还有几天就能回来了吧。”
“是呀,这事也不急。”英谷莉特说。
被她们环绕在中间的帝弥托利抬起眼睛,打断了她们的对话。他的声音迷惑中带了几分犹疑:“菲力克斯……那是谁?”
就像一盆冷水泼进了温暖的火炉,寝殿内瞬时间陷入一片死寂。
“为什么……怎么会?”雅妮特在好友的房间内走来走去,“之前的魔药都没有出问题,为什么到陛下这里……陛下会把一个人全都忘了?”
远东大陆的公主沉静地坐在一旁,出声解释:“魔药的配方不会有问题,陛下会忘了那个人,说明要么陛下所有关于这个人的记忆都是他最痛苦的记忆,要么陛下所有关于这个人的记忆都是他最快乐的记忆。”
雅妮特的脚步顿住了。
公主接着说:“鉴于陛下最痛苦的回忆已经被你们找到……那么只能是后者。”
英谷莉特,梅尔赛德司与雅妮特三个人互相对视几眼,都在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后知后觉的恍然大悟与某种不可挽回的绝望。
“虽然你们没有告诉我国王陛下忘记的人是谁,”公主又开口了,“那个人一定是陛下最珍视最重要的人,但很遗憾……你们可能需要好好对那个人解释一下了。”
“我知道这可能有些难以接受,但凡事都有代价……”
梅尔赛德司深深呼吸:“英谷莉特……”
金发的女骑士第一次逃避同伴的眼神:“不,别让我去……”
法嘉斯国王的生日当天,伏拉鲁达力乌斯公爵镇压叛乱大胜凯旋的消息也传回王都。菲力克斯翻身下马,抖落了披风上积的冰寒雪沫。
他脸上难掩风尘仆仆的疲惫,见到英谷莉特在城门口等他,就露出些微惊讶的神色:“天气这么冷,你怎么不在王宫等着?”反正他也要第一时间赶去王宫找那头山猪讲南部地区的事。
“我……”女骑士欲言又止。
“嗯?”菲力克斯牵着马扭头看她,“对了,那头山猪的病怎么样了?他最好不要再说一句话咳三回,听了就让人心烦。”
“他……”英谷莉特神色沉重。
菲力克斯见到她的表情不对,一颗心直直地往最底下沉去,他向来波澜不惊的表情都变了:“怎么,医官还没把他治好?”
“菲力克斯……”英谷莉特闭上眼睛,“陛下把你忘了。”
菲力克斯似乎没有理解她是什么意思,只当是童年好友又有了什么新奇的表达,他往王宫方向赶去的脚步不停,“我知道这次平叛用的时间有点久,这是那头山猪什么新的撒娇手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