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否愿意与另一人命运相连,从此一人生则同生,一人死则共死?
巫本以为这个问题不是很好回答,此间的两人要再仔细考虑这个提议,起码思考的时间不会比他们之前强硬对峙的时间要短。但没想到他们对视一眼之后就点头同意,也许是都明白了无论怎样选择,他们之间不会有一个人独活的结局。
人真的是很奇怪,有时在微末小事上长篇大论滔滔不绝,有时决定生死之事却只需要一个眼神;说起生死,人的生命是如此脆弱,巫在穿行世界时见过太多为了求生做出重重挣扎之态的人,真正的舍生忘死,总是闻之者众,见之者少。
然而,是真心还是假意,因果之花不会说谎,巫的手指轻轻拂动,那支浮在空中的金红色花朵一分为二,各自飘向两端。如果帝弥托利有一点犹疑排斥的心态,这朵因果之花的半身就不会选择他为宿主,所有的代价依然是由菲力克斯承受。
但下一秒,他几乎是毫无滞涩地、甚至可以称得上迫不及待地接纳了它,花朵的两个半身之间有千丝万缕的金红色细线相连,如灼灼锁链一般牢牢扣在两个人的心口。
巫垂眸端详着这似断似连的“因果”,曳地的披风又在凭空风起中猎猎飞扬。
“我希望此方天地容得下你们。”这是巫真心实意的祝福,“我期待见到二位的结局。”
巫来时,这个房间笼在沉沉暮色中,巫走后夜色已经降临,远处隐隐传来倦鸟归林的鸣啼。不知是因为暗淡天光还是身体状况太差,帝弥托利眼前出现阵阵重影,他一只手放在自己胸前,一只手抵在菲力克斯的心口。
“原来这就是菲力克斯之前感受到的……对不起,对不起。”他强忍着哽咽,“一定很痛吧……”
菲力克斯轻轻握住他的手,不敢用力,他的声音与动作一样轻:“我放弃过你……我也骗了你,从此世见到你的那一刻开始,骗了你很多次。”所以如果帝弥托利想要重新考虑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也全然接受,毫无怨言。
“不,你救了我。我以前一意孤行,也做过很多错事,是你还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帝弥托利一边说一边颤抖,“谢谢你还愿意给我一次机会……”
菲力克斯再也听不下去,他一下子把帝弥托利拉进怀里,虚幻的因果之花相交相融,胸膛相碰发出一声闷响。他死死地抱住帝弥托利,手臂越收越紧,双手用力揉着帝弥托利颤抖的身体,“别说了,别再说了。”
原来他不是被审判的人,从来都不是。
1182年5月,伏拉鲁达力乌斯公爵的嫡子、王国军务大臣的“重病”一夕之间就痊愈了,各种传言流传得越来越广。有人说他是装病,因为伏拉鲁达力乌斯家族势大,不想引起国王猜忌;有人说是公爵重金求来能够起死回生的魔药;最离谱的一个流言是说国王跪在女神像前为他祈祷几天几夜,最后成功感动了女神……
不管如何,菲力克斯本来就无病无伤,因果之花作用于灵魂而不是身体,沉重的锁链被命运相连之人分担了一半,他确实已经感受不到太严重的衰弱感。
反倒是帝弥托利的身体状况不是很好,但他也没有时间留在王都或公爵领休养。
按照巫的说法,要减轻沉重的天命负担,他们需要尽量消减此世与前世的命途分歧,虽然不知道1185年那个时间节点到来之时会发生什么,但也只能尽力而为。因此贝雷丝老师带领新生军从阿加尔塔的香巴拉凯旋时,帝弥托利立刻前去大修道院与她会面,也发信请来了雷斯塔的库罗德。
1182年7月,经过半个月的详细商谈,三方决定结为更大的同盟,以贝雷丝的领导为主,旧帝国领被划到贝雷丝的治下。法嘉斯也在往高度自治的方向靠拢,国王决定把权力下放给各个领主属地,为以后的进一步改制做准备。
也许帝弥托利推动的方向与此方世界原本的命途走向一致,冥冥中有规则感应,竟没有受到太大阻碍。回到王国后,他与罗德利古长谈一番,后者本来态度犹疑,而帝弥托利说:“罗德利古,你说我父亲是更希望布雷达德这个姓氏能百世流芳,还是更希望法嘉斯的人民能获得长久的平安与幸福?”
罗德利古先是眼神落在他身上,是说不出的复杂,听到这句话后沉吟片刻,眼中似有动容。
这位宽容的长辈本来就不打算苛责他最钟爱的孩子,更何况帝弥托利这段时间经历了情绪起伏大悲大喜,又强撑着四处奔波忙碌,如今闲下来之后立刻轰轰烈烈地大病一场。他跟罗德利古谈话谈到一半,突兀地一头栽倒下去,把罗德利古吓得不轻。
封闭房间内一片混乱的情况让菲力克斯以为自己的父亲责骂了帝弥托利,差点跟父亲吵了一架。
跟菲力克斯之前诊治不出来的“怪病”不同,医官这次明确说帝弥托利透支身体积劳成疾,把这对姓伏拉鲁达力乌斯的父子心疼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再加上恢复前世记忆到底是给帝弥托利的身体带来了一些影响,从那晚开始,他本来完好无缺的右边眼睛开始变得有些畏光。现在是夏天,每天阳光最强烈的时间段,他的半边眼睛总是会敏感得开始流泪。所以他身体恢复了一些之后,菲力克斯也禁止他长时间看文件,每天中午到下午也会要求他戴上眼罩去午睡。
菲力克斯为他包揽了大部分的政务交接工作,反正现在整片大陆都知道他和帝弥托利的关系。为了一边工作一边陪爱人,他把王宫卧室的一半改成了书房,帝弥托利午睡时,他会守在一侧的书桌旁看文件。
只是帝弥托利并不是个能安心躺着看别人为他忙忙碌碌的人,菲力克斯有事必须外出时,他也会自己去书桌旁处理事务。菲力克斯每次外出时都会告诉他自己去做什么,什么时候回来,他就算好时间提前结束工作,戴好眼罩回床上躺下。
他成功瞒了一周,直到有一次菲力克斯的安排临场有变,还没到午饭时间就提前回来了。轻灵又清晰的脚步声从门外响起,帝弥托利动作一滞,胡乱把文件往书桌上一堆,直接往床上躺。但上床之后才发现他把眼罩落在书桌上了,情急之下只能用菲力克斯收在床头的一条发带随便蒙住眼睛。
刚刚失去视线,卧室的门就被推开了。帝弥托利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果然,那道脚步声停在书桌旁片刻,然后慢慢靠近,床畔凹陷下去。
温热的手指轻轻捏住了他的下巴,菲力克斯的吻带着仲夏的温度压下来。
“你不听话。”菲力克斯说。
“对不起。”帝弥托利果断认错。
“怎么不肯好好戴眼罩?”
“我没有……”
“还是说你更喜欢我的发带?”菲力克斯的嗓音低沉,那个吻顺着嘴唇滑到下巴,再到颈侧。
帝弥托利失去视线,对他的气息更为敏感,他的呼吸在这个亲吻里变得越来越重。“对不起……”他再次道歉,伸手想把发带解下来还给主人,紧接着他的手腕就被扣住了。
“别动。”菲力克斯一只手压着他的腕骨,另一只手轻轻抚摸他被遮住的右边眼睛,指尖从眉骨到下睑慢慢描摹,然后探身吻在了眼睛上,“就这样戴着吧。”菲力克斯似乎格外喜欢他这个样子,缠绵又温柔的吻反复流连在身体各处,直到发带上洇出水迹。
1182的冬天,虽然帝弥托利的身体恢复了,但无论是菲力克斯的“急病”还是帝弥托利的久病不愈都颇为吓人,希尔凡与英谷莉特这些同伴们主动承担了外部属地的大部分政务工作,不忍心他们劳心劳神,而罗德利古显然是被吓得最厉害的那个——公爵大人怕他们都大病一场难以恢复,从大陆四处搜罗来各种草药配方为他们“补身体”。
这些草药的成分难以概括,颇为一言难尽,唯一的共同点是难以入口的味道,菲力克斯只尝了一口就统统扔了。帝弥托利不忍心浪费长辈心意,总是会乖乖喝下去。
那天睡前,他们在床边交换绵长亲吻的时候,菲力克斯突然顿了一下,微微往后退开一些。帝弥托利睁开湿润的眼睛,情思恍惚地又去追逐他的嘴唇,菲力克斯伸出舌尖在他唇上轻舔了一下,含糊地问:“是喝了父亲送来的东西吗?真苦啊……下次别喝了。”
帝弥托利道歉:“对不起,苦到你了……我忘了喝点水。”
菲力克斯的手从他的上衣里伸进去,一边抚摸他的后背一边继续吻他:“我怕你苦,反正没什么用,别喝了……我帮你扔掉。”他已经把杜笃在王宫里养的花花草草浇死一大片。
帝弥托利被他亲得意乱情迷,一边小声喘息着一边说:“没事的,我尝不出苦味涩味……我尝不出味道。”
菲力克斯的动作顿住了,“什么时候的事?”
帝弥托利往他身上轻轻磨蹭,没有发现爱人从情动中抽离了一点点,“很久以前了……”
他们口中的“很久以前”一般是暗指前世。种种细节线索串联在一起,菲力克斯脑海中闪过几个画面,有他前世骂帝弥托利食不知味,有今生帝弥托利分辨不出各种香草,分不清烈酒和清水。他瞬间心疼得一塌糊涂,就像有人往上面撕了一道豁口,而他的爱人还在以爱恋又痴迷的眼神望着他,好像半点都不在意自己受过的苦楚。
仿佛给他一点点甜就够了。
他跟帝弥托利在一起后,很多次都会被这种强烈的情绪淹没,尤其是某件事关联到“很久以前”。
这一年菲力克斯的生日时,他们终于有时间好好庆祝。一位铸剑名匠在飞龙节的生日当天往伏拉鲁达力乌斯公爵府送来了一把名剑,这是如此漂亮的一把剑,剑身流畅,光华内敛,剑柄处雕了“FELI”的花体字*。
菲力克斯握着这把剑,心脏不受控制地重重一跳。那一世,作为流浪之剑漂泊了很多年后,他才在机缘巧合下拿到这份很早以前就准备好的礼物。而这次他们提前结束了连年战乱,他也得以在这个时刻见到它。
帝弥托利见到他的神情就反应过来,轻声问:“你后来拿到它了吗?”他前世的记忆结束于古隆达兹的雨夜,他们都知道这个问句里“后来”指的是帝弥托利死后的后来。
菲力克斯半点都不想继续讨论这个话题,只是匆忙点头:“嗯。”
帝弥托利过去轻轻拥抱他:“你喜欢吗?”
“我钟爱它。”菲力克斯闭上了眼睛,用力地回抱住他。
他们原本计划在菲力克斯生日这天外出,与长辈和旧友们打猎游玩,但菲力克斯现在担心爱人的身体过甚,无论是因果之花的负担还是他之前卧床不起的病情都让人放心不下,于是绝不允许他辛劳,连打猎的环节都被替换成了钓鱼。
只是最后钓上来的鱼又被放生了,罗德利古看着自己儿子和帝弥托利黏在一起,只心生怜爱,觉得怎么看怎么可爱,柔声问:“怎么放走了呢?中午不想吃点烤鱼吗?”
帝弥托利转头看他,微微笑了,却没有回答。这些鱼怎么挣也挣不开吊钩,那它们为什么还要挣扎呢?
正如同天命严苛,他和菲力克斯为什么也要挣扎呢?他知道自己的爱人一定会懂,因为此刻他正紧紧地握住自己的手。
因果之花同时在他们的心口灼灼燃烧着。
又一年过去,如影随形的衰弱感永不止息地绑缚着一双灵魂。但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了,法嘉斯国王之位已没有留存下多少实权,即使他们就此消失,法嘉斯的人民也会被平安交托到贝雷丝的手中。
只是不知是否要在1185年到来之前与亲人朋友们道别,如果要道别的话,又要如何解释呢?
1184年3月,当巫再次返回他们身边时,帝弥托利甚至有心情与这道神秘的身影开玩笑:“您这次也是来见我们最后一面的吗?”
巫的语气平板,依然是不辨喜怒的神情:“不是。你们的大限还未至,还不到道别的时候。我偶然间从古籍中得到灵感,若是你们远离这片大陆,去到更遥远的地方,因果的限制会轻很多。”
“您是指布里基特,摩尔菲斯,还是帕迈拉?”
“都不是。还在更遥远的地方。”巫摇摇头,“在更遥远的海洋彼端,有龙族的故乡,也有我的故乡,如果你们愿意,就在明年春天到来之前,出海去看看吧。”
菲力克斯与他的爱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睛中看到温暖又明亮的笑意。
无论他们选择留在故乡,还是去遥远之处一同流浪,无论他们是否能得到严苛又无情的天命的垂怜,只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
四海列国,天涯海角,从此他们再不分离。
-Fin-
*是《隙中驹》系列中提到过的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