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尔赛德司和芙莲围着菲力克斯检查,帝弥托利守在一边,始终握着菲力克斯的一只手。他不在乎别人看他的目光,只觉得手心里的温度如此冰冷,怎么都暖不热。
他惶然地问:“梅尔赛德司,他怎么了?”
梅尔赛德司和芙莲交换了一个眼神,紧张而又犹疑:“菲力克斯没有受伤,也没有中毒……”但他的生命力为何这样衰弱?
“所以呢?”帝弥托利追问,“他为什么会这样?你可以救救他吗?”
罗德利古抱住了他的肩膀,把自己的手覆在他们交握的手上,阻止了帝弥托利继续逼问两位魔道学者,“……也许是某种急病,我让他们从王国找医官来。”看着儿子无知无觉地躺在地上,身上都是血迹,他同样心如刀绞,但他作为长辈,不能再乱了方寸。
英谷莉特转身下令:“派最快的一队天马去,多接几个医官过来!”
过了一晚,菲力克斯醒过来,告诉父亲和恋人自己没有事,但帝弥托利只是红着眼睛看着他,罗德利古也连声叹气。往后几天,数位医官与牧师主教在营帐里进进出出,却始终没有给出一个确切答案,表面上看起来王国的军务大臣身体一切正常,他们也解释不出突然吐血的原因。
帝弥托利站在营帐外,对着人们忙碌进出的营地陷入了茫然。过了一会,有声音从身后叫他:“帝弥托利陛下。”
他麻木地转过身,是罗德利古陪着西提司向他走过来。
啊,他反应过来,新生军要来商议进攻帝国的事情了。因为菲力克斯的突然病倒,他这几天无心处理任何事务,但战争还在延续,终结这场纷争的进程不能因为个人情绪停滞下来。
那么多人还在等着他。国王有国王的责任。
可是……
“帝弥托利陛下,我理解您的心情,”西提司对他开口,“但如果给女帝更多时间,让帝国军缓过气来……一切都会不一样。您知道,新生军已经整备完毕。”
帝弥托利沉默片刻:“明早集合,南下去梅利赛乌斯要塞。”
西提司松了一口气,“……希望菲力克斯先生早日恢复健康。”
他离开后,帝弥托利才对着罗德利古说:“对不起,是我没有照顾好他,麻烦您留在大修道院看顾他,我……”他喉咙里哽得几乎说不下去。
罗德利古拉着他的手:“孩子,我明白,没事的。”
这一年来,帝弥托利无论公事私事都对菲力克斯极为信任,感情上也越来越亲密。他会因为菲力克斯的一句话而长久凝神,他让菲力克斯在他的军帐里过夜,他甚至把王国军团的指挥权都交给菲力克斯。有些人大概早就猜到他们的关系了,只是现在更加肯定他们之间情深意重。
罗德利古与他们相处的时间少,之前没能感知到,现在看到这一幕才是喜忧参半。喜的是他最喜欢的后辈与他的孩子情投意合,忧的是在一切即将结束时出了这样的事。
帝弥托利刚想说什么,眼眶却已经微微红起来:“如果有什么变故……请您千万、千万不要瞒着我。”
罗德利古郑重点头。
3月,孤月节,王国军与新生军夺取密尔丁大桥;4月,竖琴节,攻陷梅利赛乌斯要塞。帝弥托利几乎是凭着本能进行指挥,他的心神在每一寸静默处都飞回他日夜牵挂的人身边。
4月下旬,大军压上安巴尔边境,帝国被彻底攻陷已是时间问题。而恰在此时,帝弥托利收到来信,菲力克斯再次陷入沉沉昏迷,几乎丧失心跳,罗德利古已带他返回王国的伏拉鲁达力乌斯领,他的母亲想要见他……也许是最后一面。
帝弥托利站在城外能看得见帝国皇宫的高处,他知道自己半生都在苦苦追寻的某个答案就在那个皇宫里。
法嘉斯的国王把最后攻入皇宫的征程托付给盟友,同伴们留在安巴尔协助贝雷丝和西提司,他要孤身一人折返北方。
芙朵拉大陆正值春风东渡,国王站在春风中,竟生出几分形销骨立的深秋萧索。眼窝青黑微微下陷,蓝色的披风空荡荡地在风中扬起。
你是否已经释怀往事?站在安巴尔最后的防线前,他的两位旧友这样问他。你原谅自己了吗?
帝弥托利摇了摇头。父亲……古廉……无辜惨死的骑士们……死不瞑目的王国士兵,他无法释怀,他不能原谅。
英谷莉特神情哀伤。
“但我现在有了……无论如何也割舍不下的人。”
英谷莉特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女神在上,求她保佑你们好好的。”
帝弥托利披星戴月赶回伏拉鲁达力乌斯的第三天,帝都安巴尔被攻陷的消息传来,女帝死于天帝之剑下,蕾雅大司教被从皇城深处中救出,宫内卿修伯特留了一封关于阿加尔塔的书信。他的盟友们与同伴们都安然无恙。
但帝弥托利再也思考不了别的问题,他伏在恋人的床畔,菲力克斯依然无知无觉地躺在那里。
“你从来不忍心拒绝我……所以求求你醒过来……”
“我错过你两次生日……你答应过我,让我补偿你……”
他如一张将折未折的弓,一字一句几乎要呕出血来。
暮色四合,夕阳余晖透过窗户的缝隙洒落进来,明暗交替的光影中,愈发显得公爵府的这间卧室空荡而孤寂。忽而风起,书桌上的纸张被这阵无名风卷起,哗哗作响,蝴蝶一般漫天飞扬。
帝弥托利似有所感地抬起头,露出一张憔悴苍白的脸。窗边的阴影里忽然折射出一阵轻微的波动,如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那阵波动消失后,一个人影从阴影中显现。那是一个成年人的身形,带着兜帽,披风曳地,不辨男女。
那人从阴影里一步步走来,步伐间距都分毫不差,转眼间就到了床边。也许是这幅景象太过离奇,也许是帝弥托利本来就神思恍惚,他一时间竟想不到要拿起自己的武器,或者把护卫们喊进来。
“我没有恶意。”这个人开口了,声音缥缈遥远,“我感应到因果之花的宿主生命力即将枯竭,因此过来再见他一面。”
“你是谁?”
“我是巫。”
帝弥托利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他其实也不太在乎对面的人是谁,或者“巫”又是什么,只是呆坐在原地:“你说他要死了,你能救他吗?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巫说:“因果循环,自有定数。他想改变你的命运,只能拿他自己的命来换。”
“我的……命运……?”
巫又靠近了一步,菲力克斯身前泛出金红色的耀眼明光,他的心口处慢慢浮现出一个虚影,那是一朵妍丽至极的花,美丽又不祥。菲力克斯缓缓睁开了眼睛。
床边的恋人惊喜地看过来,瘦削的手颤抖地去碰他的脸;前世遇见的巫静默地站在一边,神情淡漠,看不出喜怒。他立刻明白了现在的情况,这是到了诀别的时候了。
“你脱离了因果之花的限制,”巫平静地开口,“你若是有什么话要对他说,现在都可以说了。”
菲力克斯摇了摇头,他坐起来,拉起帝弥托利的手覆在对方脸上:“对不起。”他看见恋人眼里的光慢慢地熄灭了。可如果他还能说什么的话,那不过是对不起三个字而已,至于前世的挣扎,至于今生的纠缠,都不必再提了。
“你说……他改变了我的命运,所以他要拿自己的命来换?”帝弥托利转头望向巫。
“是。”
“那可以不要改变吗?不要拿他的命……去换任何东西。”帝弥托利喃喃地说,终于有眼泪从他恍惚的眼睛中落下来。
巫歪了歪头,声音里终于带了一丝疑惑:“你都不知道你原本的命运是什么,就要这样决定吗?”
帝弥托利只是沉默地看着巫,神色坚定不改。巫想了片刻,冲他伸出手来。
菲力克斯似乎知道巫要做什么。“不要。”他试图阻止,“我会支付我的代价,请你不要让他……”
巫把手按上帝弥托利的额头,“你为他做了那么多决定,不妨听一次他的想法。”
前世完整的记忆化作纯白色的流光,顺从地融进了主人的额间。浩如烟海的碎片记忆洪水般涌来,帝弥托利被难以想象的痛苦冲击,分离之痛,剜眼之痛,刀剑加身之痛……巨大的愤怒、悲哀与痛楚蔓延在每一寸骨血中。万物如寂,帝弥托利脸上残余的血色一瞬间褪尽。
即使没有因果花的灼烧,菲力克斯也觉得自己心痛如绞,他想阻止巫:“停下来。”
帝弥托利知道这情绪属于他,却也不属于他,那是曾经的他承受过的无边痛苦。他的视野暗下来,周身的一切都摇摇欲坠,呼吸急促,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满脸。
“我让你停下来……!”菲力克斯伸手去擦帝弥托利脸上的眼泪。
不知过了多久,弥漫全身的剧痛逐渐平息,记忆碎片迅速拼凑成画面,纷纷连结成片段。帝弥托利睁开眼睛,菲力克斯与他对视。这一眼就是十数年的光阴。
“我知道了,我本该在那时死去。”帝弥托利呢喃了一句。
事已至此,菲力克斯也平静下来。“这样也好,”他的目光落在某个空茫的地方,不知看到了什么,竟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帝弥托利,你现在知道了,我伤害过你,我也放弃过你……”既然前世那么痛苦,就好好珍惜现在吧,别再有其他执着。
巫收回了自己的手,静静地看着他们。
帝弥托利站起身,弯腰对巫行了一个骑士礼。
巫疑惑不解。
帝弥托利说:“谢谢你,让我可以拥有这段窃取来的时光。那么……是不是只要我不再存在于这处因果循环中,他就不必再付出这样的代价?”
菲力克斯伸手扼住他的手腕:“帝弥托利,你敢……”
巫的声音非常惊异:“你已经知道你原本的命运,也知道他费了如此多的心力想要救你,为何还要这样选择?”
帝弥托利轻轻挣开菲力克斯的手,后者的五指虚握了一下,垂落下去,但下一秒就被紧紧攥住。“菲力克斯,你是为了我回来的,你为我做了太多事,我不知道要怎样偿还你。”他转向巫:“我不能接受……我的命是由他的命换来的,就让一切能够回归原位的,都回归原位吧。”他的语气虽然温和,却没有一丝动摇。
在知晓所有连绵起伏的命运后,他坦然地选择放弃自己的生命,让一切收束于那个古隆达兹的雨夜。
菲力克斯恨不得咬碎了牙:“帝弥托利,你命不该绝,也不该经历那些事情,别再胡思乱想!”
巫静默片刻,摇了摇头。巫阅读过浩如星海的书籍,穿行于时间长河,历经过无数世界线,但人的感情终究太过复杂,是终其无尽一生都无法真正明白的东西。然而有生者终将死亡,有心者必为幻灭,大概世间种种关情,皆非善事。
“我知道了你们的选择。”巫开口说,“既然你们各有坚持,取舍两难,不如试试第三条路。”
“是什么……?”两个人转头看向巫。
“因果法则太过沉重,一个人往往难以承受。但如果你们愿意命运相连,共同承受天命的代价,也许还有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