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格玛山脉通往加尔古·玛库地区的关口,落雨的第三夜。
盔甲碰撞的声音,天马翅膀的轻震,传令兵们低沉的交谈声,都在浓稠的夜色中隐淡去。法嘉斯王国兵团、伏拉鲁达力乌斯属地兵与贾拉提雅天马兵团从王国东部地区汇合后,沿着奥格玛山脉一路往南行军,在路上源源不断地收到最迅捷的天马斥候小队的报告。
好消息是,那支被菲力克斯早早派遣过去的骑兵小队,在战争伊始时就已经与大修道院里的吉尔伯特先生取得了联系,一行人护送着雅妮特、梅尔赛德司和亚修三位伙伴撤离了修道院,正沿着山间小路与他们相向汇合。他们的弓箭手同伴在乱军中为了掩护两位魔道学者女性而受了一些轻伤,但大体情况还好。
成功汇合的当天傍晚,极糟糕的消息传来。大司教蕾雅为保护学生们孤身对抗帝国的魔兽军团,她化身纯白无暇者,但在后续无数纹章石魔兽的围攻下不知所踪。贝雷丝老师赶去救援大司教,听骑兵小队的人说,她在裂谷边缘挥出了一道天帝之剑,那一剑将魔兽军团掀起的滚滚黄沙都劈为了两半,昏黄的天空被那道剑光照得透亮。黄沙落下之后,贝雷丝老师同样消失在裂谷边缘。
山脉关口的天色阴沉,夜幕上无星也无月,惊雷不绝,豆大的雨点狠狠砸下来,瓢泼一般打在军帐上。
主账内,梅尔赛德司仔细检查亚修手臂上的伤口,魔法治疗的白光莹莹地笼罩住同伴还在渗血的皮肤。“还好你们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到了,”希尔凡说,“否则天色黑,雨又大,山脉上的小路会很危险。”
雅妮特一张小脸尽是苍白,一副心有余悸的神色:“殿下……不,陛下,接下来我们怎么办?蕾雅大人和贝雷丝老师失踪,西提司先生也不见了,赛罗司教团兵没有人指挥,帝国的军队已经快要占领大修道院……”
帝弥托利沉吟片刻,“库罗德呢?你们撤离的时候有没有见到他?”
吉尔伯特回话:“陛下,里刚家的孩子被达夫纳尔家的人救走了,雷斯塔同盟的里刚和达夫纳尔已决定对帝国应战。”
“但古罗斯塔尔家宣布投靠帝国。”菲力克斯卷起了手中信鸽送来的传信,将沾上冰凉雨水的信纸递到帝弥托利手里,“就是山脉另一侧,离我们目前驻扎位置最近的古罗斯塔尔领。”
相比于其他人的满面愁容,他看上去一脸沉静,眉霜目冷。这个结果与上一世一模一样,他目前为止试图推动的命运之轮只局限在法嘉斯王国内部,没有被干扰的同盟众人做出了和前世一样的决策,因而毫不惊讶。
“是今天的消息吗?”帝弥托利的手指与他的手心隔着冰冷的水迹互相触碰。
“看起来是的,蕾雅大司教失踪的消息传开后,他们就立刻宣布依附帝国。”菲力克斯回答他,“信上还提到,帝国后续的一支兵团和古罗斯塔尔属地兵汇合,要来支援在前线的女帝。”
“如果是这样……”帝弥托利仔仔细细地把信又读了一遍,再递给身边的希尔凡和英谷莉特,“那我们是否可以从山脉一侧把这支后援军截断?我们在的位置离他们赶来支援的必经之路很近。”
他的军事嗅觉非常敏锐,详细研究作战地图后,也对加尔古·玛库附近的地形和各地防御部署了然于心。英谷莉特和吉尔伯特同时赞同他,但希尔凡表示了担忧。
“雨下得太大了,不利于骑兵翻越山脉。”
英谷莉特说:“我可以带贾拉提雅的天马兵团先过去截住他们。”天马不怕山间泥泞,最适合夜间奇袭。
“不,不能让你一个人去冒险。”帝弥托利站起来,“如果到了今天午夜雨势变小,我们就按照计划去截那支后援……午夜出发,凌晨前就能到山脉另一侧。如果雨还是很大,就原地休整,做好帝国合兵之后与他们正面交战的准备。”
“是,陛下。”众人纷纷行礼告辞,各自前去做好整备。
也许是女神听到了山脉下的大片祈祷,还未到午夜时大雨就已经停了,天上的乌云却依然浓重。帝弥托利骑在马上,马蹄边积着浅泊,盔甲下摆染了点点水珠。他对同伴们点头示意,勒马转身率先上了山道,杜笃和菲力克斯一左一右地跟着他,希尔凡坠在队伍的后方殿后,英谷莉特领着天马队与飞龙队在高空遥遥瞭望。
弓箭手和魔道学者被保护在队伍中央,训练有素的队伍寂静无声,浓云翻涌遮蔽星月,在暗淡的夜幕下,这支军队如鬼魅一般掠上山岭。
当英谷莉特的天马从天空俯冲而下,汇报已经能遥遥看见东边那支帝国军的位置时,时间接近昼夜交替,乌云散去,东边天空微微泛白。
芙朵拉大陆后来的历史书给这段发生在奥格玛山脉关口与古罗斯塔尔领交界处的战役极高的评价,虽然它的规模不大,用时也短,但它成功阻止了帝国正面兵团与后援的会军。若是帝国的兵力毫无损伤地成功汇合,再加上同盟中倒戈的军团,后续的战争也许会是另一个走向——起码女帝可以势如破竹地一举彻底攻下加尔古·玛库地区。
从山间晨雾中突然出现的王国军团瞬时冲散了竖着黑鹫旗帜和古罗斯塔尔家族旗帜的队伍,局势堪称一边倒的碾压。帝弥托利骑在马上握着长枪,不知道第几次划开对方的咽喉或刺中对面的心脏,当那些细如纤丝却难以忽略的血气萦绕周身时,他抿去了溅在唇上的鲜血,在尝到铁锈味的某个瞬间生出错觉,仿佛自己又回到了西征时期……或那片达斯卡半岛,回到了尸山血海旁。
他下意识地直起身子环顾四周,想要找到对方主将的位置。
敌方的将领必须死。
他蓝色的漂亮瞳孔映着一地鲜血,又盈盈地照进了晨光,望进去像是血海生波。
而恰在此时,敌方主将意识到某种危机临近——也意识到这次遭遇战没有反败为胜的可能,他打了一个手势,示意剩余的部队往山里撤退保存兵力,以便迂回绕到古罗斯塔尔领腹地。他发号施令的声音压过了战马的嘶鸣和战旗鼓起的猎猎风声,在一瞬间暴露了他的位置。
帝弥托利的左手被缰绳勒得发白,他右手执长枪,不管不顾地催马追了过去。
敌方撤退,压力瞬间减缓,菲力克斯似有所感地停下了脚步,沾满鲜血的长剑在他手里转了一个圈,旋出一道暗红的光。他回身望去,只见到帝弥托利策马孤身一人追进山里的背影。
他心中陡然一惊,“帝弥托利!”那个山岭不是他们来时的方向,他们没有里面的地形信息和地图布置,谁知道那里会不会有埋伏?
“回来!”
菲力克斯不习惯马上作战,急行到敌方近处时就下马,以自己迅捷的身法冲进敌方的骑兵阵。他的身形轻灵飘忽,即使不在马上也能跟得上帝弥托利的步伐,一直未曾离开帝弥托利太远,谁知只是一转身的功夫就见到这样一幕。
他的手心渗出汗珠,紧紧握住长剑,剑柄上的花纹硌得手心生疼。菲力克斯伸手把身边一位伏拉鲁达力乌斯的属地骑兵拽下了马,一个翻身就到了马背上。
“啊,菲力克斯大人……!”那个骑兵还没反应过来就失去了自己的坐骑,目瞪口呆地看着剑客用剑鞘狠狠抽在战马身上,骏马吃痛,往一个方向疾驰而去。
山里泥土松软潮湿,林间枝叶遮天蔽日,没有太阳升起后明亮的日光,只剩弥漫的氤氲雾气。山道错综复杂,一不小心就会迷失其间,菲力克斯在一个岔路口前犹豫片刻,催马随便选了一个方向。
“帝弥托利……帝弥托利!”他咬着牙叫这个名字,他甚至不敢大声喊,怕暴露帝弥托利的方位给他带来危险。
身前的丛林窸窸窣窣地动,他速度不减,骑在马上沉腕横剑,在空中划出一道直直的长线,晨雾仿佛被这一剑牵引,尽数聚在他剑下。几个人影高高飞起,直接砸在了一截树干上,扬起一阵泥泞与血雾。
泥泞是尸体落下时激起的,血雾是被剑刃击在腹腔上喷出的,却几乎同时出现。
是一队弓箭手,果然有埋伏……
菲力克斯心头一窒,但丛林另一旁,马蹄声又响起来,他下意识地抬起剑尖——
“菲力克斯,是我!”蓝色的披风在苍翠林海间异常显眼。
菲力克斯愣了一下,手里的长剑垂落下来,听到这个声音的一瞬间,他发现自己后怕到几乎脱力。
君主提着敌方将领的人头扔在队伍阵前,王国军、贾拉提雅天马队和伏拉鲁达力乌斯属地军三大兵团的队长士兵们欢呼起来纷纷簇拥而上,俱是士气大振。从天空中归队的英谷莉特急着去查看雅妮特和梅尔赛德司两位同伴的情况,希尔凡从马上下来,坐在地上休息片刻,吉尔伯特准备去打扫战场。
这场半途拦截的遭遇战,王国军大胜,人人心情都很激昂,只有君主身边的军务大臣站在原地握紧了佩剑,俊美的脸上毫无表情,面如寒霜。
一直从打扫战场到召开战后会议,菲力克斯一丝不苟地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却一句话都不再跟帝弥托利说。连身边的人都看出了这对君臣之间氛围不对,以往只要菲力克斯大人与君主在同一场合时,他们的目光总是会时时流连在对方身上,好像私下里也常常有很多话要说。而如今会议上正事谈完,菲力克斯大人第一个起身就走,似乎根本看不见他们君主挽留的眼神。
“嗯……这是怎么了?”战斗时飞在高空中不知地面上发生了什么的英谷莉特用眼神询问杜笃。
后者回以抱歉的手势,示意他也不知道。
帝弥托利安排好所有事情时已是下午,飞龙之月的中下旬之交,晚冬清淡的日光照在河畔,细碎的尘埃颗粒在光线中浮游。河面映出菲力克斯那张蛊惑人心的脸,他坐在河畔的石头上,在清冽的河水里洗去剑上的血污。散开的长发从肩头滑落,剑客放下自己的佩剑,抬起手为自己束发。
“我来帮你……可以吗?”法嘉斯的君主期期艾艾地走上前。
菲力克斯回头看了他一眼,默许了,却依然没有出声说话。
帝弥托利小心翼翼地以河水为镜面观察恋人的脸色,菲力克斯流水般的长发被他半挽半放。“菲力克斯,你对我生气了吗?”
“是的,我现在其实不是很想面对你。”菲力克斯冷淡地说。
帝弥托利的手微微一抖。可生气也是应该的,本来就是自己不对。
“早晨的事……”他试图解释,“那个机会太难得,我来不及与你商量……”
“是机会难得,还是你根本不想控制自己?”
“我……”
“你答应过我,在战场前线时不会离开我身边。”一想到帝弥托利孤身追敌进入陌生山脉的那个背影,他还是觉得心神震动,万一他那一剑没有杀死那队弓箭手,万一哪道流矢真的射中了帝弥托利……
“对不起,是我不好。”帝弥托利小心地为恋人挽好头发,诚恳地道歉。
菲力克斯沉默半晌,终于回头看他,他深金色的眼睛沉静地落在帝弥托利身上:“我并不想强迫你按照我的想法行事,但是你要想一想……你很看重别人的性命,你不希望别人为你牺牲自己的生命,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生命对于那些珍惜你的人来说,也同样重要?”
“如果你冒失地死在敌方的埋伏里,你要让我们怎样自处。忽视这一点的话只能说明你是个自私的人,帝弥托利。”
他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说话说得急,气息微微有些不稳。
帝弥托利愣愣地看着他,仿佛四野的风声都静下来,静到能听见胸腔里的心跳。菲力克斯的嘴巴一直都很厉害,他以前也对他说过更难听的话,但他们确定关系之后,菲力克斯连一句重话都没对他说过,更没有用这样冷淡的态度对待他。
现在这样只能说明他的恋人是真的很生气,而且不打算轻易原谅他。
“菲力克斯,我做错了……我以后会学着控制自己。”短暂的空白被无限拉长,帝弥托利不敢靠近他,只是低着头道歉,“你对我生气是应该的,如果你想惩罚我,我也……”
“惩罚你?”剑客微微眯起眼睛,沾着冰冷河水的手指捏着帝弥托利的下巴,后者顺着他的力气抬起脸,濡湿的眼睫微不可查地颤动着,看起来无辜可怜极了。
“是的……只要菲力克斯能够不再对我生气……”
他是真的想给恋人一点教训,但真要做什么时,又觉得不忍心。
大概是菲力克斯终于又愿意触碰他了——虽然是这样毫不客气的姿势,帝弥托利有些困窘和坐立不安,但内心反而踏实安定下来,就好像突然被安抚了一样。
看着这样一双柔软的蓝色眼睛,菲力克斯投降一般微微叹了口气。“帝弥托利……”他就着抬起他下巴的姿势,蜻蜓点水似的在他唇上碰了一下,“说好了,下不为例。”
那双眼睛瞬间就亮起来了。
他们坐在河边又说了一会话,顶着同一片夕阳霞光,直至浑身冷透。
到晚饭时分,英谷莉特神奇地发现她正打算劝导几句的两个人已经恢复如常,菲力克斯理所当然地坐在他们陛下的身边,两人的眼神在静默处无声触碰。
截断后援的遭遇战大胜之后,王国的军团休整一晚,第二天清早再次出发,整备后赶往加尔古·玛库的腹地,准备与帝国军正面交锋。
他们君主军帐里的烛火又是到凌晨才熄灭——一定是与军务大臣有要事相商。
而黑暗的帐内,法嘉斯新王充满歉疚地、讨好地吻着恋人的嘴唇,绵长而又柔情。唇舌交缠时,两个人都没有闭上眼睛,深金色与湛蓝色的瞳孔里全是对方的影子。
“生日快乐,菲力克斯……”君主脱下了手甲,冰凉的手指温柔地覆在恋人的脸侧,“对不起,你的生日要在这样的情况下度过……我以后一定会补偿你……”
菲力克斯握住了他的手,亲吻他的指尖:“嗯,我会让你补偿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