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们并没有机会好好庆祝菲力克斯这个名义上的十八岁生日。谁都没有想到——包括重来一次的菲力克斯自己——帝国的皇女竟有这样的决断与魄力。感受到某种危机的皇女于安巴尔接任皇帝的第二天,就集结了阿德剌斯忒亚帝国的兵力向加尔古·玛库地区进发,这个时间点比上一世提早了近一个月。
那支天马斥候队冒着危险传回消息——女帝手下的第一宫内卿修伯特买通了某个赛罗司教团守卫,问出了大修道院地下圣墓的机关位置,他带领的队伍直奔圣墓的纹章石所在;而女帝带领的大军直接压上加尔古·玛库地区的边境,正式对赛罗司教以及支持教会的诸国宣战。
整个芙朵拉大陆震动不已。
得益于一个多月以来军务大臣的努力,大半个法嘉斯王国的兵力立刻被调动起来,只有西部的几家贵族依然在作壁上观,以一种看笑话的心态,等着看还未举行即位仪式的新王要如何收场。
阿德剌斯忒亚女帝大军压境,加尔古·玛库大修道院立刻进入战时状态,蕾雅大司教自然不可能再专程过来为帝弥托利加冕。
而知道法嘉斯王国急需一位名正言顺的君主带领他们对抗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英谷莉特与菲尔帝亚的司宫署力排众议,让加冕仪式提前了月余。
1180年飞马节,2月中旬伊始,天气晴好。罗德利古·伏拉鲁达力乌斯公爵站立在台阶一侧,手里捧着缀满宝石的王冠。旧友去世后,这个王国已经四年没有真正的君主,他盼望这一天太久了。
帝弥托利身披蓝色丝绒材质的披风,在贵族重臣们和圣教士们的祝祷声中缓步走到罗德利古身前。他深吸一口气,在敬重的长辈面前站定,对他微微一笑。
在观礼者们的视线注视下,帝弥托利伸手接过了那顶灿金色的王冠,平静地把它戴在了自己的头上。
他竟然自己为自己加冕。
很多人没有想到一向中正守礼、从不离经叛道的帝弥托利会这么做。某个贵族的家主下意识地看向两侧的人群,只看到新王信重的重臣们簇拥着他,脸上是激动的神色,又看向那神情不改的君主,只能叹息一口气,跟着众人弯下身体。
新王的三位最受信重的骑士——希尔凡·戈迪耶,英谷莉特·贾拉提雅和菲力克斯·伏拉鲁达力乌斯——以剑杵地,在君主面前单膝跪下,左手放在胸口,宣誓效忠。国境内兵力最为强盛的三大家族继承人们的衷心臣服,彻底打消了琉法司旧部的最后一丝野心。
依然有不怀好意的人刻意散布谣言,宣称法嘉斯新王为自己加冕的举动是对赛罗司圣教的蔑视,预示着法嘉斯王国与教会的决裂。只是还没等到第二天,这个谣言就不攻自破,法嘉斯新王正式即位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亲率王国兵团驰援加尔古·玛库大修道院。
大半个法嘉斯王国都在关注着新王和他的重臣们的决策,而被议论着的主角们正围坐在王宫的书房内,面前铺开了一大张行军地图。
“没想到她居然就是炎帝……”参与搜查伊哈大公旧宅邸的希尔凡不无唏嘘地感慨着。即使他们都已经看过那些密信,但亚兰德尔和帕特丽西雅的信中未曾直接提及阿德剌斯忒亚皇女的名字,他们不能确定她是否知晓其中秘辛。
骤然从昔日同学变成刀剑相向的敌人,怎么不让人感叹。
“所以达斯卡事件……也与她有关吗?”英谷莉特轻轻地说。
帝弥托利垂下眼睛:“不论那件事是否与她有关,她如今掀起战争,要伤害法嘉斯的国民,我……绝不会放过这样的敌人。”
英谷莉特眼神柔和地看着他。这几年的时光没有将帝弥托利心中那根鲜血淋漓的带刺的荆棘打磨圆滑,但也没有使他心中温暖柔软的那些东西沉积变硬,他依然对自己的同伴与国境内的民众有着最原初的使命感与保护欲。“是的,陛下。”
帝弥托利已经脱下加冕仪式时的华服,换上一身甲胄,手指点在行军地图上,“……如果我们往东走一些,经过贾拉提雅领再往南赶去加尔古·玛库,就可以先与贾拉提雅的天马兵团汇合。”
英谷莉特偏着头去看那段地图:“嗯,来得及,也不会耽误多少时间,我赞同。”
“戈迪耶的兵团依然留在北境吧,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调动,毕竟斯灵人可不是什么友好的邻居。”如果没有戈迪耶领的兵团拦在北方边境,斯灵的铁骑可以直指伏拉鲁达力乌斯领和菲尔帝亚,到时法嘉斯只会南北两边腹背受敌。
“好。”同样换上骑兵甲胄的希尔凡点头,简短地应,“菲力克斯,你有什么看法吗?”
“菲力克斯……?”
在新王正式即位后的第一场军战会议上,他们的军务大臣居然走神了。希尔凡有些担忧地拍了拍好友的手臂:“怎么了,不太舒服吗?”以他对这位好友的了解,即使菲力克斯会排斥战争这件事本身,但即将到来的高强度对战也会令他兴奋起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面色不佳。
“嗯,我对兵团的指派没有意见。”军务大臣慢慢地开口,“不过,帝弥托利,如果你可以留在菲尔帝亚统领调度所有的王国军团……你不必去加尔古·玛库的前线。”他依然没有叫陛下之类的敬称,但他说出来的内容比这个称谓更令人惊讶,连刚刚从书房外走进来的杜笃都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这实在不像是菲力克斯会说出来的话,帝弥托利虽然不解,但依然语意温柔地委婉开口:“抱歉……我无法做到眼睁睁看着你们为我冲锋陷阵,自己却心安理得地留在菲尔帝亚坐享其成。”
菲力克斯沉默片刻:“那就按你说的办吧。”
王国军的兵团与急行军赶来的伏拉鲁达力乌斯属地兵团汇合完毕,第二天清早就可以出发。
“罗德利古卿,菲尔帝亚的政务暂且就交给您了。”新王对他最信任的公爵说。
罗德利古郑重点头:“必不负陛下所托,请您也千万注意安全。”
这天晚上,法嘉斯的新王终于抽出最后一点点时间,匆忙间去与自己的恋人单独见面。“对不起,菲力克斯。”这个国家地位最尊贵的人一见到菲力克斯就低头道歉,湛蓝色的眼睛里雾蒙蒙的。
菲力克斯张开手臂,对面的人立刻抱紧了他。菲力克斯的嘴唇擦过他的耳畔,温柔地吻了吻他的耳垂。“为什么说对不起?”
“因为……白天的会议上我没有听从你的话,”帝弥托利小心翼翼地说,“而且……你好像从上午的仪式结束之后心情就很差,如果是因为我的话……真的很对不起。”
菲力克斯安抚地说:“我怎么会因为这个对你生气,我只是……在想别的事情。”
前世的加尔古·玛库大攻防战是他与帝弥托利失散的开端,是他在乱军之中见到帝弥托利的最后一眼,是终其一生无法摆脱的可怖梦魇,如今命运的齿轮运转到了这个时间节点,他的心情怎么可能轻松得起来。
“菲力克斯是在担心这场战争吗?”帝弥托利稍稍松开了他,后退一步,仔细观察恋人的神情,“我明白……我会尽最大的努力为我们赢得胜利。”
不……帝弥托利,你不明白。菲力克斯微微叹了一口气,“我没有在担心这场战争本身,不过……”他迟疑了片刻,“帝弥托利,你确实需要答应我一件事。”
“是什么?”法嘉斯新王一双温柔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他,“只要我能做到。”
菲力克斯的语气有些沉:“只要进入加尔古·玛库的前线范围,你就不要再离开我的身边。”
“我答应你,”帝弥托利本来就不想与他分开,“我知道菲力克斯的心情,前线瞬息万变,我也会尽力保护好你。”
“保护好你自己。”菲力克斯侧了侧头,高挺的鼻梁被庭院里微弱的烛火映了一下,他的眼睛看着帝弥托利的双眼,里面沉了很浓的情绪。只是那个时候,帝弥托利以为他眼睛里微波荡漾的东西是来自于黑暗庭院里的微弱光源。
“我会的,我也会保护好你。”帝弥托利再次说道,“只是觉得很可惜,菲力克斯的生日要在前线度过了……如果这场战役能早些结束,我们还可以为你补上庆祝。”
菲力克斯轻轻摇了摇头:“别在意这个。”他知道这场前世就旷日持久的战争不会那么轻易结束,帝国兵力雄厚,又有纹章石造就的魔兽加持,前世新生军的最终胜利也只能说是惨胜。帝弥托利能够平安无事就是对他最好的礼物了。
空旷寂静的王宫庭院内,面前幽深繁复的长廊静静地坐落在冬日的夜晚里,拱形玻璃散发着清幽的气息。长廊顶棚与两侧的绘画突然间活动起来,花在开放,鸟儿在歌唱,贵妇在傲慢地斜视,骑士挥起了剑。
法嘉斯的新王与他的恋人静静对视,他们互相从对方清澈的眸子里看到了某种熟稔的东西,它们在瞬间催开了一朵永不凋谢的花。长廊两侧明明灭灭的烛火把彩色的玻璃花窗映得飘飘摇摇,帝弥托利突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这种感觉像是雨水渗入泥土,像是春风潜入房里,像是剑士在夕阳下用绢纱轻拭剑锋立誓要守护他的爱人。
玻璃花窗壁画上的骑士与剑客图案仿佛活动了起来,菲力克斯也随着他的目光转头看过去。他们看到骑士与剑客站在窗前轻声交谈,光影下笃定自若,独特的温沉气氛在弥漫。
“我该走了……菲力克斯。”在一片安静里,菲力克斯听到帝弥托利低而柔和的声音,“明天早上见,我会带着王国兵团与你的伏拉鲁达力乌斯属地兵团在城外汇合。”
菲力克斯点了点头,目送他的恋人转身匆匆离开。帝弥托利的身影彻底消失之后,他才微微皱眉,右手碰了碰自己的胸口,往后靠在冰冷的玻璃花窗上。
菲力克斯想,他终于明白那位女巫口中“因”与“果”的锁链到底是指什么,不仅仅是他不能开口言说未来之事,还有当现世的走向偏离前世轨迹时,他会付出的代价。
科尔娜莉亚不该在那个时候死,帝弥托利不该在这个时候成为法嘉斯的国王……甚至前世的帝弥托利从未正式加冕为国王。每偏离一步,伴随着心脏灼痛感而来的就是某种微不可查的衰弱感,这种衰弱感并没有作用于他的身体——他知道自己的武技和体能依然强悍如初,而是作用于最本征的灵魂。
那么当时间到了五年以后的那个节点,又会发生什么呢?菲力克斯沉默地想着。
但都没关系……只要帝弥托利好好的,他就什么都不在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