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0年12月29日,星辰节的末尾,军务大臣又踩着夕阳回到王宫书房时,隐约听到希尔凡低沉又略带凝重的声音。
“……是的,找到了大公两年前与那位叛将的书信记录,还有与阿德剌斯忒亚帝国亚兰德尔公往来的书信,”他顿了顿,“至于阿尔尼姆的宅邸,罗德利古大人的家臣还在搜查,不过……我们找到了这个。”
他递给帝弥托利一个小盒子:“是她与继王后帕特丽西雅大人的密信。”
“我明白了,”帝弥托利的声音很平静,“辛苦你了,希尔凡。”
菲力克斯在门口站了一会才走进去,书房内光线昏暗,帝弥托利手中的笔在烛光的照射下投射出长长的阴影。他坐在书桌后,脸上没什么表情,让人一时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有着什么样的心情。
看来他知道一部分那些事情与帝国的关系了。菲力克斯心想。
英谷莉特和杜笃也在书房里,宽敞的房间内略显拥挤。这些未来的王国重臣们决意与帝弥托利一同面对残酷的真相,英谷莉特的手指快速地翻过一页页纸,她显然心绪也不太稳定,骑着天马握枪作战的手此时颤抖着,一不小心就被锋利的纸张边缘划出一道伤口。
“……啊。”她短促地吸了一口气,殷红的血珠渗出来,在泛黄的旧纸上洇出不祥的痕迹。
“没事吧?”杜笃和希尔凡一左一右地走过来。
“没事……”英谷莉特摇摇头,她咬着牙,“殿下……既然如此,我明天就与书记官碰面——他是个信得过的人——琉法司的恶行必须公之于众,他不配以大公之礼下葬。”
她把一叠纸交到菲力克斯手里:“菲力克斯,你也来看看,然后请你写一封信通知罗德利古大人。”
菲力克斯沉默地接过来,这是他上一世就已经知道的真相,是帝弥托利终其一生都无法摆脱的血色与阴影。
希尔凡说:“我也马上写信知会父亲,英谷莉特,贾拉提雅伯爵那边……”
“交给我了。”金发姑娘面容严肃,转向杜笃,“杜笃,请陪我去侍卫队挑选信得过的信使和最好的快马。”
她脚步飞快地带着高大的男人离开书房,希尔凡也沉声告辞:“罗德利古大人的家臣还在阿尔尼姆的宅邸,我得回去一趟,那里似乎还有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众人离去,房间里突然就静了下来,帝弥托利坐回书桌后开始写关于琉法司和阿尔尼姆的诏令文书。菲力克斯坐在英谷莉特之前的位置上低头看信,默默地陪着他。
暮色渐浓。菲力克斯起身点燃了帝弥托利书桌上的烛火,他的眼睛瞥到帝弥托利的双手,手背跳出了青筋,指节也泛着极不正常的青白,而就在这时,锋利的笔尖被折断,重重地透过纸张划破了桌面。
帝弥托利此时穿着一身简单的常服,未着甲胄,断裂的笔杆在他的手心里划出一道浓重的血色。
被这抹血色刺痛了眼睛,菲力克斯隔着书桌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菲力克斯……”
他走近他,想伸手给他安慰,就像在这一刻之前,他一直一直都想做的那样。“我在这里。”
帝弥托利的呼吸很轻,却很深。周围突然安静下来。
过了很久,他的声音才响起来。“抱抱我好不好?”
“好。”
这个凌冬的晚上,年轻的新王是与军务大臣一同在书房里度过的,但纷至沓来的密报与堆叠成山的政务纷乱,谁也不会苛责他们。
天快亮的时候他们在宽敞的沙发上小憩了一会。身上是轻软的带着一点雪山松针冷香的毯子,菲力克斯从身后抱着帝弥托利,手臂横在他的腰上,平缓的呼吸轻轻地拂过耳侧。
“帝弥托利……你在出汗,你哪里不舒服吗?”他闭着眼睛,鼻尖蹭过恋人的后颈,那人金色的柔软发丝被汗水微微洇湿。
“没事,我有一点头疼……很快就好了。”
他让帝弥托利转过身,然后一只手轻轻按在他的后颈处,让他的额头与自己的额头相抵。沙发上的空间狭小又拥挤,帝弥托利被他抵在沙发背上几乎动弹不得,但有种温热踏实的触感从皮肤相触之处缓缓延展,慢慢覆盖了所有疼痛难忍的地方。
他们的呼吸交融,帝弥托利这些年来第一次被头疼惊醒后,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天边的辰星升起来了。
第二天,揭示了琉法司和阿尔尼姆罪行的诏令文书从菲尔帝亚的王宫书记处发出,送至各个属地。伏拉鲁达力乌斯领的军队当天下午赶至王都。
琉法司旧部试图反抗,组织了数次刺杀活动,刺客首领在宫殿外的台阶上被新任的军务大臣一剑枭首,鲜血流了满阶。
未来的国王和他的亲信重臣们排查着整座城市,尸体的人数在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增加。经过这几天的清洗,王都的伊哈大公旧部已经没有声响了,也没有人再提追查大公遇刺真凶的事情。敲山震虎,西边的几家自然也一样。
罗德利古从西部赶回王都,汇报自己此行所得,帝弥托利与其彻夜商谈后,任命多米尼克家族为西部贵族的统领。
新王即位已是势在必行。英谷莉特代表菲尔帝亚的司宫处向加尔古·玛库大修道院的赛罗司大司教发出信函,邀请其出席两个月以后的加冕典礼,蕾雅大司教欣然应允。
然而动荡的不止是法嘉斯王国。几天之后的守护节,1180年1月2日,驻扎在加尔古·玛库地区的王国军骑兵队传来消息,杰拉尔特佣兵团长猝然身死于伪装成学生的刺客手中,其中似乎还牵涉到一个隐于暗处的神秘势力。
消息传来时,菲力克斯正在王都驻军处给王国军的小队重新编队。他捂了捂胸口,感受到因果之花的锁链缓缓勒紧了心脏。在他目光所不能及之处,命运的齿轮依然在缓慢地、毫不停息地旋转着。
他手中的剑尖垂地,闭目敛神,默默为上一世的老师的父亲致哀。
1月4日是英谷莉特的生日,趁着罗德利古这位长辈还在王都,菲尔帝亚的王宫为她举办了一场家宴。暂时放下忙碌的礼制和财政公务,美丽的金发姑娘幸福地被朋友们准备的礼物和王宫大厨精心烹调的美食包围。
侍女们送上了宫廷里珍藏的陈酿酒,几个小辈围坐在一起说起这些天的辛苦忙碌或新奇见闻,气氛温暖又轻松。希尔凡跟帝弥托利抱怨自己累瘦了不少,强烈要求加冕仪式结束后要放个长假好好出去玩,后者笑着答应下来。
帝弥托利的手第二次从侍女的托盘里取下饮品的时候,菲力克斯拦下了他:“这酒很烈,你前两天刚头疼过,最好不要再喝了。”
“啊,抱歉,”烤肉上浓重的辛辣香料味盖住了酒精的气味,他竟没有发现自己喝的是陈酿,“我没有注意。”
菲力克斯递给他一杯水,又皱了皱眉头。跟希尔凡的聊天有那么投入忘我吗?竟然连喝的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罗德利古注意到这边的小插曲,又是感动又是欣慰,简直是心花怒放,这几天在路上奔波的辛劳顿时变得不值一提起来。“菲力克斯都这么会照顾殿下了……”他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泪光,“我也就放心了。”
菲力克斯一言难尽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罗德利古也喝得有点多,目光稍显迷离,“你关心殿下的样子,简直跟你的哥哥一模一样,我……”然而这句话还没说完,帝弥托利就失手打翻了菲力克斯递给他的水杯,杯沿磕在桌角,发出一声脆响。
英谷莉特的手扶住了那个水杯,她低垂着眉眼,另一只手轻轻碰了碰帝弥托利的手背。气氛在安静中微妙发酵了片刻,罗德利古自知失言,立刻换了一个话题。
大家最近都很疲惫,这场家宴也没有持续很久,大厨给英谷莉特上完最后的甜品后,众人各自回了自己的客房。
在王宫庭院回廊的拐角处,帝弥托利叫住了菲力克斯。这是菲力克斯的伤口差不多愈合之后,又一次在晚上踏入帝弥托利的卧室。
而气氛跟上一次比起来天差地别。
卧室里没有点燃烛灯,也没有提前燃起壁炉,室内一片黑暗,窗外的月光如同轻纱一般笼罩在他们身上。
他们站在窗边,帝弥托利的眼睛看着菲力克斯,却又有些不敢靠过去。他不敢预想,如果菲力克斯在介意罗德利古的话,如果他对自己产生怀疑而选择停顿,又或者……
胡思乱想的时候,他的恋人张开了怀抱,深金色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不来抱我吗?”
他犹豫的目光即刻消散,眼神也亮了起来。
两人拥紧了对方,垂落的碎发彼此交错。
“我无法忘记古廉,”帝弥托利喃喃地说。血色的记忆如跗骨之蛆,在每一个静默的时刻浮上脑海,“但我爱的人是你。”
而他的恋人说:“我知道。”
菲力克斯在窗边吻了他,这个吻温暖而又纯粹,美好得让人想要叹息。他的手紧紧地揽着帝弥托利的腰,手背贴着冰凉的玻璃,印下了一片痕迹。
一块冰冷的玻璃被触碰,尚且会在片刻间留下痕迹,他又怎么会去苛责人心?更何况,是帝弥托利这样柔软的内心。
这天晚上,菲力克斯做梦了。他几乎不做梦,即使是上一世流浪的那几年中,他也从来没有等到故人入梦。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此刻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在梦境中。
菲力克斯凝望四周,他站在一片废墟中,脚下是无数尸山血海,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头顶是阴沉沉的铅灰色的层云。他觉得废墟深处有什么在等着自己,于是他握着剑,迈开步子往那个方向走,一开始只是走,后来迈开脚步奔跑起来。
脚下的碎肉污血溅在他的衣摆上,他也没有在意。
就这样一直跑,一直跑,最后,他看见废墟的中心跪着一个人影。
比他记忆中要单薄很多,满身血色,怀里抱着一具残破扭曲的尸体,眼睛里流下两行血泪,正在仰头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
这一刻,菲力克斯忽然感到一种刻骨铭心的痛苦与孤寂,几乎在瞬间压垮了他。
他跟着跪了下来。
“对不起,我……”
下半句卡在嘴边,他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
“我来晚了……”
接下来的两周,菲尔帝亚的气氛很平静,政务交接与加冕仪式的礼制准备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本来以为有可能动荡不已的局势被新王和王国重臣们雷厉风行的手段强行平稳下来。
1180年守护节的末尾,驻扎在加尔古·玛库的王国军骑兵斥候小队传来讯息,汇报之前参与刺杀杰拉尔特团长的神秘势力再次现身,大修道院年轻老师的身上似乎发生了什么变故。军务大臣点了点头,没有什么评价,让队长继续关注大修道院,并把这支骑兵小队的存在知会吉尔伯特先生。
只隔了两天,1180年飞马节的开始,斥候队长再次送来密报,黑鹫学级的皇女级长与贝斯特拉侯爵家的嫡子修伯特秘密返回阿德剌斯忒亚帝国。
菲力克斯拿着这封密信沉吟片刻。他记得上一世皇女返回帝国的时间要稍晚一些,不知是否是法嘉斯这边的变故使她有了一些危机感,但无论如何……帝弥托利、希尔凡和英谷莉特他们都已经看过琉法司和阿尔尼姆与帝国间的书信往来,知道帝国是敌非友,大家该有所警惕。
果然,这封密信送至帝弥托利的书桌上时,菲力克斯还未评价,帝弥托利就立刻指派了一队速度最快的天马斥候队去关注皇女与修伯特的动向。
“她赶在这个时候回安巴尔,是要做什么呢?”英谷莉特自言自语。
“说不定和我回菲尔帝亚是一个目的呢。”帝弥托利微笑。
算是一语成谶。
法嘉斯王都的氛围外松内紧,新王书房里的灯火总是燃至深夜。某个政务轻松一些的傍晚,帝弥托利和菲力克斯在宫内庭院散步时,突然提起来:“菲力克斯,这个月就是你的生日了。”
“啊,”菲力克斯愣了一下,顿住脚步,“好像是的。”
“什么叫好像是的,”帝弥托利哭笑不得,“你的十八岁生日,你难道不期待吗?”
流浪之剑无言以对。上一世他是如何期待自己十八岁的生日,他着实不记得了,后来经年的漂泊与卧冰枕剑的生活,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为他庆祝过生日,关于这个日子的记忆早就变得模糊不清。
“如果你期待它,那我也很期待。”他说。
他们沿着回廊慢慢走,两边的烛灯在两人身后拉下长长的影子。
“我不知道要送你什么,我不知道什么配得上你,”他的恋人诚恳地说,“很难再找到比奏尔坦之剑更好的武器,而且……如果我送你贵重的珠宝或衣物花束之类的东西,你一定会不高兴的。”
菲力克斯说:“送什么都行,你想送珠宝花束就送,我不会不高兴。”
帝弥托利笑了,摇了摇头,又忽然垂下眼睫看他:“菲力克斯……”
“嗯?”他转过头来,“怎么了?”
“说起来,有一件很奇怪的事。这段时间跟你在一起时,我常常会忽然忘记你也才刚要满十八岁,比我还小两个月呢,”帝弥托利一字一句,字斟句酌,“有时候会有一种错觉……”
“比如?”
“比如……感觉你好像其实比我要年长?”帝弥托利说着,自己都觉得有些荒唐,不禁失笑,“算了,别在意……我在胡言乱语。”
“你不喜欢这样吗?”菲力克斯扫了他一眼,他的眼皮很薄,抬起眼目光轻扫而过的模样,总会显得有些冷淡又禁欲。
帝弥托利简直是着魔一般地看着他,眼神依恋又痴迷:“喜欢的。”
王宫庭院的角落里,帝弥托利先是凑过去吻了一下他的下巴,然后是嘴角,最后是嘴唇。这个吻最初还有些章法,后来开始就胡乱了起来,烛灯昏暗的回廊尽头,两个人的呼吸声都很重,听得人耳根泛热。
“你生日那天……我们出去玩吧,”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分开毫厘,“你想去打猎吗?”
“好,”菲力克斯带着薄薄茧子的拇指摩挲着他的下唇,“做什么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