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见罗德利古之前，两个人又在宿舍里说了一会悄悄话，最后决定不对长辈隐瞒大公和首席魔道学者被刺杀的真相。罗德利古是整个王国最可以信任依赖的长辈，又是菲力克斯的亲生父亲，一定会不遗余力地支持保护他们；且罗德利古为人机敏审慎，也不一定瞒得过他。
于是在大修道院偏僻的议事厅里，伏拉鲁达力乌斯公爵刚对他日夜牵挂的王子殿下露出慈爱柔和的微笑，这抹笑容就被菲力克斯劈头盖脸的坦白砸得凝固在脸上。
“你……你也太冲动了，菲力克斯，”罗德利古指着他这个从来不让人省心的儿子，“至少跟我商量一下……！”
帝弥托利上前一步，“请您千万不要责怪于他，菲力克斯都是为了我……”
“唉，殿下不可如此纵容他。”罗德利古面对帝弥托利时，刚刚提起一点的严厉语气立刻软和下去，“菲力克斯是您未来的左右手，王国之盾的继承人，理应谨慎小心万事思虑周全，怎么能如此莽撞妄为。”
“不，菲力克斯现在这样就很好，很有决断，也很有魄力，不是吗？”帝弥托利诚恳地说，“而且……他现在身上还带着伤，您不要再批评他了。”
他边说边让菲力克斯在会议桌旁边坐下，不舍得让他站着听训。令罗德利古震惊的是后者真的顺着帝弥托利的动作乖乖坐下了，而且也没有对那些“左右手”“王国之盾”之类的言论发表什么意见。
要知道他这个二儿子长了一身的反骨，以前听到任何沾边或类似的话就跟被点着了一样，扭头就走，根本不会听第二句。
难道来士官学校相处几个月，倒霉儿子和殿下之间的关系已经冰消雪融春暖花开突飞猛进了吗？
罗德利古的脸色立刻转忧为喜。
菲力克斯不知道他父亲脸色阴晴变幻是在想什么，他坐在椅子上沉吟片刻，开口说：“不管你相不相信，这件事已经是我仔细权衡后的结果。我建议你立刻派人接管伊哈大公府和科尔娜莉亚的旧宅邸，着重查看他们的书房，搜查任何密室与暗格，我相信你会有收获。”
即使帝弥托利已经这么相信他，他还是希望能有更切实的证据呈现在帝弥托利面前。他不允许他们现今的关系再横亘任何不确定的因素。
提到正事，罗德利古敛了神色，“你说得没错，我这就派人去。最好能查出确凿的东西，这样殿下即位后清除大公的残余同党，收拢各方势力也更容易一些。”
他的旧友蓝贝尔骤然离世后，法嘉斯动荡已久，国王之位空悬几年，内忧外患，实在经不起更多波折。
说到这里，罗德利古终于想起此行最重要的事：“殿下，我来修道院就是接您回菲尔帝亚，王都不可没有人主持大局，您的即位大典也要准备起来了。”
帝弥托利点头：“是，我会立刻启程，今天下午或晚间就出发。”没能完成大修道院的课业着实可惜，但他知道事分轻重缓急。
“但菲力克斯说得对，大公的残余势力也需要人手去探查……”罗德利古边说边皱眉沉吟，“昨天消息刚一出来，西边的几家就不太安分。”
“你去办你该办的事，我会陪他回菲尔帝亚。”菲力克斯的语气非常理所当然。
“那太好了，”罗德利古显而易见地松了一口气，“但你的伤没事吗？”
“我断一只手都能保护好他。”
“别说那么不吉利的话！”罗德利古斥责。
“其实我希望菲力克斯能留在这里把伤养好再回去……”帝弥托利试图反对，“也不差这几天不是吗？我会在王都等着你……”
“你想都不要想。”菲力克斯站起来表明态度。
父子两个人在对帝弥托利的保护欲上达成了前所未有的共识。
帝弥托利刚想说什么，就被罗德利古打断了：“回到王都之后呢，你是什么打算，你要回伏拉鲁达力乌斯领吗？”
“我回那里干什么，领地的事有你和叔叔打理，难道还需要我？”菲力克斯奇怪地看了他父亲一眼。
“傻孩子，我在问你要不要提前继承公爵的位置。”儿子表现出来的成熟和稳重令现任伏拉鲁达力乌斯公爵感动不已，几乎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公爵你先当着吧。”菲力克斯说，“我不回去，我打算留在王宫陪他。”
他甚至说的是留在王宫，而不是留在王都！罗德利古喜上眉梢：“好，好，那太好了。”
儿子和殿下之间的关系竟变得如此紧密亲近，简直片刻不能分离。
刚过完十八岁生日的帝弥托利看向菲力克斯，目光里尽是温柔与担忧。这一刻他的侧脸真的很好看，金色的头发，俊美的轮廓，修长的身影，一转身时与菲力克斯四目交投，谁都没有移开自己的目光。
两个人举手投足间，让罗德利古仿佛找到十多年前自己与至交好友相处时的点点滴滴。回忆像甜苦的烈酒，辛辣得让人泛泪，却又有一点点回味。
三个人离开议事厅后召集了青狮学级，又请来了西提司与蕾雅大司教。帝弥托利言辞恳切地说明王国的现状与自己的决定，教会的两位大人点头表示理解。
杜笃自不用说，他就是为了帝弥托利才来到大修道院的，当然是殿下去哪里，他便追随到哪里，于是直接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沉默地站在帝弥托利身侧后面一步。他身材高大壮实，存在感十足，把帝弥托利身边的菲力克斯挤得往旁边让了让。
菲力克斯瞪了他一眼，没多说什么，只是用手摩挲几下佩剑，暗自忍耐。
希尔凡与英谷莉特也当即表示要一同返回菲尔帝亚，帝弥托利的即位仪式是大事，届时王都大概会很缺人手，他们身为帝弥托利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当然不能缺席了准备过程中的任何一个环节。
亚修、雅妮特和梅尔赛德司则稍稍犹豫了一下，进入加尔古·玛库大修道院学习的机会相当难得，而且他们也确实不确定殿下是否会需要他们同行。一起前往王都的人太多了，不知道殿下会不会还要分神来照顾他们？如果添了麻烦帮了倒忙就不好了。
帝弥托利是个太过为他人着想的人，立刻安抚三位同伴，让他们继续留在大修道院安心学习，等即位仪式即将开始再返回菲尔帝亚也不迟。
菲力克斯的眉头皱起来。这听起来是最好的安排，无可挑剔，但对于知晓未来的他来说，同伴们留在大修道院无疑是很危险的。黑鹫学级的那位皇女对加尔古·玛库发动征战，也大概就是这两个月之内的事了。
他无法开口言说，也没有合适的理由阻止，只能打算回到菲尔帝亚之后就着手安排一队王国兵驻扎在加尔古·玛库地区边界处，到时可以随时接应三位同伴。
他们当天下午从大修道院出发，在法嘉斯王国的边界处分别，几位年轻人奔赴王都，罗德利古则带着几位家臣赶往王国西部。
进入王国境内已是夜间，帝弥托利放慢了骑马的速度，他一直在偷偷打量菲力克斯的脸色。菲力克斯这些天日夜奔波，本来就没有来得及好好休息，身上又带了魔法灼伤，他实在是放心不下。
希尔凡催马上前，和帝弥托利并辔，打趣着说：“殿下老是看菲力克斯做什么，他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没有……”还好此时天色已晚，看不见帝弥托利脸上的红色，“我在想我们可以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是呀，天马上要黑透了，”英谷莉特赞同，她的肚子早就饿了，只是一直没好意思说，“离王都还有一段距离，我们吃点东西睡一晚，等天亮再出发吧。”
“嗯，这样更安全。”杜笃背了一袋子干粮，是时候展现他野外烹饪的技术了。
几人选好过夜的地方，在离一条溪流不远的背风处。希尔凡和英谷莉特留下来帮杜笃处理食材，菲力克斯被帝弥托利找了个打水的借口带走了。
“菲力克斯和殿下的关系好了许多，有点小时候的影子了呢。”希尔凡一边帮杜笃生火，一边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感叹。
“不是有小时候的影子，简直是更胜从前。”英谷莉特吃着杜笃拿给她的肉干。女孩子对这些事总是更加敏感，她总觉得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不太寻常。
而对这件事最有发言权的其实是杜笃，毕竟三个月前菲力克斯才跑来找过他，说了一堆“这头山猪根本不值得你效忠于他”这样莫名其妙侮辱帝弥托利殿下的话……不过，算了，殿下与同伴关系变好，总归是一件好事。
初冬夜晚的溪流水畔蒸腾起了薄薄的雾气，帝弥托利俯身把手浸在冰冷的溪水里，水壶很快就装满了清冽的水。这么简单的任务，菲力克斯不明白为什么帝弥托利要拉来他一起，但他也不会拒绝他就是了。
“好了？回去吧。”他自然而然地接过帝弥托利手里的水壶，嘴唇轻微开合间，有白色的雾气在面前化散，半挡了一点儿眉眼。
帝弥托利没有把水壶给他，反而把自己的披风脱下来铺在地上，让菲力克斯坐上去，然后伸手去解菲力克斯的上衣。
“你在做什么？”菲力克斯握住了他的手，耳根一瞬间涨红。
“我得看看你的伤处，”帝弥托利跪在地上，“而且也到换药的时间了。”
“哦。”菲力克斯放开他的手，“你看吧，其实没什么事。”
“疼吗？”帝弥托利小心翼翼地解开衣服下的绷带，皮肉翻卷的伤痕已经有愈合的趋势了，但乍一看还是很吓人。
“我觉得还好。”他也不是逞强，上一世的流浪之剑不知受过多少严重的伤，连濒死的伤势都体验过。只是他从前一直是孤身独行，身边没有这样一个人时时挂念他。
出了这么多事，帝弥托利也没有忘记把那支魔法伤药随身带着，这次他冰凉的手指拂过伤处时，给菲力克斯带来的是一种战栗般的触觉。尤其是此时夜色浓重光线暗淡，这个人为了看得清晰，与他隔得极近，面前笼着呼吸形成的雾气，几乎要跟皮肤相融。
“我看着都觉得很疼。”帝弥托利喃喃说。
若是流浪之剑是一位情场老手，在面对心上人这样的关心和心疼下，免不得要顺着多说两句，好赚更多温言安慰，或者别的……可惜菲力克斯前生从未解过风情，没有任何相关经验。
于是他说：“你觉得很严重，是因为我回来之后还没跟你对练过，我的左手剑也能赢过你，我没那么虚弱。所以等你回菲尔帝亚后也不要懈怠。”
这句话有几分是出于真实，几分是出于菲力克斯式的安抚，其实很难分得清。帝弥托利听着的时候，心里不由自主地更软了一些，他也没听过什么正经情话，但菲力克斯此时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喜欢。
他重新缠好绷带，帮菲力克斯整理好衣服：“好，我会努力的……但你彻底痊愈之前，我不会与你对练。快点好起来吧，我真的很需要你。”
现在寂静得只能听见风声，抬头却看见难得的繁星。帝弥托利依然跪在他的身前，两个人靠得很近，伤药特有的气味被夜风吹散后，菲力克斯突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熏香味道，幽静浅淡，像雪山上的松针，闻着还有点儿冷。
“你用过那盒熏香了吗？”他突然问。
话题转变太快，帝弥托利愣了一下，从怀里拿出那个精致华美的小盒子：“用过了。”
“你随身带着了啊。”
“因为是菲力克斯的礼物。”帝弥托利的脸有些红。他是战士，却随身带着贵族少女才会用的东西，难免感到害羞。但他已经知道这份礼物不是来自公爵夫人，恐怕是菲力克斯身上受伤时，还不忘在赶回大修道院的路上给他准备的，他怎么能放得下。
“你喜欢吗？”
“我很喜欢，我觉得……很像是菲力克斯的味道。”帝弥托利红着脸说。
菲力克斯又靠近了一些，两个人的距离有些太近了，漫天繁星下，他能看见帝弥托利漂亮的蓝色眼眸闪烁不定，紧张又慌乱。周围倏地安静下去，只有溪水奔流而过的美妙的声音，不止歇地、循环往复地回荡在周身与心头。
这一瞬间，菲力克斯突然福至心灵，明白了他到底想要做什么。他其实可以找一个更好的、更温柔的时机与场合去做这件事，但这一刻他知道，他一分钟都等不了，一秒钟都不能等了。
前世并上今生，他等得太久太久了。
无边月色下，法嘉斯王国境内一处不知名的溪流水畔，菲力克斯微微倾身向前，吻住了帝弥托利的嘴唇。
另一边的杜笃已经准备好了煮汤的所有食材，去溪边打水的两个人却迟迟不回来。三个人围坐在篝火旁边面面相觑，英谷莉特被肉干噎得不停地揉着自己的脖子。
“这两个人在磨蹭什么，”希尔凡看不下去了，起身就要往两人离去的方向走，“我去找他们。”
英谷莉特捶了一下胸口，终于把那块又干又硬的熏肉咽下去了。出于某种女孩子的直觉，她拦下希尔凡，“再等一会吧，应该马上就回来了。”
唉，她也很想用热乎乎的汤来配肉干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