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龙节,在古隆达兹平原举办的狮鹫战引起了不轻不重的一阵争议。
要论对抗的激烈程度与学生们发挥的精彩程度,今年的学级战可以在往年中排得上前列,大家都尽力展现出了最好的水平,但也许就是因为太尽力了,青狮学级的菲力克斯在最后的一次交手中差点重伤了黑鹫学级的级长。
武技过关的人都能看得出来,若不是贝雷丝老师横剑拦了一下,青狮学级剑客的利刃能在艾黛尔贾特的脖子上豁开一个血洞。本来此次对抗只是考验学生们的水平,友好切磋,不至于打出这样的火气。
青狮的级长帝弥托利代他的同伴道歉,又向贝雷丝致谢。
修伯特皱着眉头凝神看了菲力克斯一会,没看出什么端倪,艾黛尔贾特摆了摆手说不必在意。贝雷丝归剑入鞘:“菲力克斯的剑技确实了不得,但会‘放’的同时要学会‘收’才好。”
若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收敛呢?流浪之剑在心中自嘲地笑了一下,无可无不可地点头接受了老师的点评。
菲力克斯没有参加对抗赛后的庆功宴,帝弥托利也在中途离席。他第一次敲响了菲力克斯宿舍的门,后者抱着手臂靠在门边,抬眼看见是他,侧身把他让了进来。
别人也许会被“一时收手不及”这类的托词敷衍过去,但当时站在菲力克斯身边的帝弥托利没有错过那如有实质的凛冽杀意,虽然只有一瞬,但浓烈得令人窒息。
这种感觉很熟悉,也让他想起了很多不好的东西——比如两年前西征时令他无法自控的,或者某些细微却绵延不绝的、日日夜夜折磨着他的一切。
帝弥托利还未开口,菲力克斯就知道他的来意是什么。“你的直觉没有错,我确实没有控制好自己。”
“你遇到什么事了。”这是帝弥托利的陈述句。
“我希望可以帮你分担。”他再次说出这句话。
菲力克斯沉默了片刻。这其中的因果纠缠他根本无法开口诉说,即使可以,这一切转变和瓜葛也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所以他唯有沉默。
“我很担心。”帝弥托利接着说。
“担心什么?”菲力克斯问,“如果你怕我给你、给法嘉斯惹麻烦,那你大可……”
“不,”帝弥托利第一次打断他的话,“我怕你在承受很大的痛苦,而我丝毫不知情。”
菲力克斯心里有哪个角落要命地酸了一下。这个人为什么老是这样?自己百般痛苦缠身,还要去操心别人。
他摇了摇头:“你先照顾好你自己吧。”
帝弥托利说的何尝不是他的心声?这头山猪什么都不愿意跟他说,从来都是这样,他内心的世界已经动荡飘摇到了几乎崩塌的程度,而自己对于那些挣扎一无所知。
在帝弥托利死后,流浪之剑有很多很多时间慢慢思考往事,他从一点点近乎自虐的思考中逐渐剖析一切。帝弥托利是个爱逞强的人,在外人面前他永远温柔得体,说话时永远面带笑容……他不喜欢在别人面前展现出虚弱、痛苦、失控的一面。
他的逞强和一般人也不尽相同,有的人故作坚强是因为不好意思求助,其实内心在渴望关爱……但帝弥托利不一样,他要的从来不是这个。他的内心已经被自责与愧疚填满,他再也承受不住别人更多的付出,对越亲近的人越是如此。
上一世的自己一直把这种逞强看做虚伪,与他渐行渐远,直至积重难返。菲力克斯只这么想着,就觉得一颗心涨满了不知名的酸涩与伤感,他的心明明还在胸腔里,却好像是在体外的哪个空间悬着,这么地不能踏实。
“我知道菲力克斯一定经历了一些我不知道的事,”帝弥托利慢慢地开口说,这两年间他们关系疏远,再也没有从前亲密无间,对于彼此的经历肯定称不上全然了解,“如果你哪天觉得需要有人帮你一起承受这些事,我会一直在这里……”
“那你呢?”一时冲动之下,菲力克斯脱口而出,“你又是为什么从来不肯让我承担你的痛苦?”
对面的人愣了一下,迟了两三秒才回答:“因为……我在怕。”
“怕什么?”他继续逼问。
“……”对面的人沉默。
这是一个绝好的撬开紧闭蚌壳的机会,所以即使有些不忍,菲力克斯还是说:“你都不肯告诉我你在想什么,还谈什么分担与否,不觉得可笑吗。”
帝弥托利看着他,似乎有话要说,只是还没有开口,眼睫却微微湿润。
这场称不上漫长的拉锯战最后还是菲力克斯赢了,只要他想从帝弥托利这里得到什么,似乎从来没有不能得偿所愿的时候。
那人轻而慢的声音在狭窄的宿舍空间中响起来。
“怕我不配……怕菲力克斯知道我的内心后,会更加坚定地认为……我是一个令人恶心的怪物。”他顿了顿,最后又说,“怕我把你拉进永远不能脱身的泥沼。”
“如果我已经在泥沼中了呢?”
“那我会希望菲力克斯可以干干净净地离开它。”帝弥托利说完这最后一句话后,就匆匆道了再见,几乎称得上落荒而逃地离开了他的宿舍。
菲力克斯站在原地看了一会他的背影,面无表情地摩挲着自己的佩剑。干干净净地离开?恐怕不行,要么他会不惜一切代价把帝弥托利送上岸边,要么他会与帝弥托利一起溺死在这片泥沼中。
学级对抗战结束后,有一件同样称得上刻骨铭心之事,即是贝雷丝老师的父亲、杰拉尔特团长的骤然离世。
上一世菲力克斯刚转去黑鹫学级没多久,心情称不上好,与新同伴的配合也只是一般,与老师说自己想专注修习剑术后,善解人意的贝雷丝老师并未带他一起参加那次加尔古·玛库废弃区域的搜查,他不清楚那次刺杀事件的细节,只在很久以后才知道与蛰伏在暗中的阿加尔塔有关。
因此星辰节一开始,菲力克斯便去找了贝雷丝老师,他以为即使存在“因果花”的限制,他不能明确言说未来之事,也至少可以建议杰拉尔特团长这个月留在大修道院休息,不要外出。
只是他站在贝雷丝老师面前,刚说了一个“杰拉尔特团长”,左边胸口的心脏处——因果之花寄生的地方——就仿佛灼烧起了噬人骨血的烈焰,痛得他眼前模糊了一下,眼睛在极短的时间内丧失了焦距。
菲力克斯不知道因果花具体的判定准则,只知道自己把嘴唇咬出了血都无法再说出关于杰拉尔特团长的任何一个字。贝雷丝老师担忧地扶着他去找了玛努艾拉,他坐在医疗室不发一言,手肘撑在自己的膝盖上。
娇俏的医生半蹲下来看他的脸色是否还好,然而只在那双低垂的深金色眼睛中看见了不属于这个年轻学生年纪的沉重哀色。
这件事给了流浪之剑一种最深最无法摆脱的恐惧——重新来过,他是否依然什么都改变不了?
这些天他照常早上与帝弥托利练剑,白天上课,完成课题,中午在食堂里与同伴们见一见,只是他晚上并不能安眠。有时候菲力克斯从睡梦里醒过来,总害怕有一天自己会像溪流浅滩中那大堆的泡沫一样,慢无声息地融化。他怕如今的一切是南柯一梦,费尽心血得到的东西全都会破裂掉,到头来发现自己还是一无所有的游荡在芙朵拉统一王国的流浪佣兵。
他在暗夜里睁着眼睛,思考着一切有关和无关的过去,直到天边已泛起昏白。但他必须保证休息时间,才能好好思考现世的所有问题——是的,现世,他愿意付出一切换回的机会。帝弥托利……他绝不能再次失去他。
然而刚从陆离梦境中挣扎而起的那种惊悸与失落却像是最好的麻醉剂,能在日夜更替的奇妙时刻迷惑他,使他竭力回避又无法抗拒。他也许已经爱上了这种毒药。
长夜将尽了。
菲力克斯披衣而起,在天还未破晓时敲响了帝弥托利的房门。他在一片模糊的黑暗中看见了帝弥托利的脸,夜的光芒像墨色的蝴蝶在他眼眸边轻轻地闪。
“进来……”帝弥托利压低声音,“怎么这个时候过来?”
菲力克斯看着他的眼睛:“我收到父亲来信,说母亲身体欠安,我需要返回王国一趟,天亮就出发。”
帝弥托利大吃一惊:“难怪你这样着急,我和你一起去。”
他的声音里是不加掩饰的紧张和担忧。
“他是这样好的一个人。”菲力克斯想着,“我只给了他一点点善意,他就想还给我全部。”
他是这样好的一个人,所以他必须得做点什么了。
“不需要,不是严重的疾病,”菲力克斯低声说,“你随意回去反而会引起父亲担心,帮我与几位老师打个招呼就好。”
“我会的,我当然会,”一片暗色中,帝弥托利几乎用气音说,“可是你一个人真的可以吗?”
夜色掩映下,流浪之剑短促却无声地笑了一下:“我会在你生日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