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永失
菲力克斯的身体底子太好, 恢复起来快得惊人。爆炸引起的内脏出血说起来吓人，其实治起来并不难，一周之后，除了胸腹间的骨裂还需要一段时间的静养，他已经可以站起来自己慢慢走动了。耳膜被修复后，虽然听力有所损伤，但总得来说已经比预计的情况好了太多。
这一周里他把最后一处任务行星的流程和细节汇报给了指挥中心，交接了最后的工作；他甚至趁着购物节打折把那款虚拟味觉系统买下来了。
这是他早就想准备好的礼物。
这些事情做完之后就开始一遍遍地打申请，要见自己的伙伴。
第一次申请被驳回了，第一研究所那边给的回复是帝弥托利躯体损伤太过严重，在修复中。菲力克斯表示理解，毕竟属于他的“核心”都出问题了。
隔了一周，他再次打了申请，依旧被驳回，第一研究所说，他们在解析帝弥托利留下的战斗数据。
第三次申请还是被驳回，这一次，研究所甚至没有给出理由。
当第四次申请被驳回的时候，对同伴的思念和担忧已经要超过了对军纪的服从性。菲力克斯在虚拟投影里对将军说：“您帮我转告第一研究所，他们要是再不让我去见他，我就直接去砸门了。”
将军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叹息道：“我明白了。我会转告教授的。”
在医院的日子里度日如年，惨白的墙壁和刺鼻的药水味格外令人烦躁，战友们的探望和陪伴也不能缓解内心的焦灼。长官许诺的“升军衔”甚至加重了他内心的焦虑和暴躁，因为他回忆起了最后一次任务之前，他在飞船上说的——“半数以上的功劳要属于帝弥托利”。
他们说好的，回来之后要一起慢慢讨论这件事，可他心里的人呢？帝弥托利说他想看着他做将军，现在他已口头上被授予了少将军衔，可帝弥托利在哪里呢？
在一个飘着细雨的清晨，教授带着一个人从第一研究所来拜访菲力克斯少将了。她老远就看见菲力克斯筋骨明晰的手背上有一片青。她关于人体组织的经验丰富，当然知道这种淤青是怎么造成的——如果取下滞留针的时候不注意，拉扯到针口，就会出现这种情况。
为什么要扯自己的针口呢？因为听到了消息，所以等不及护士来，就自己拔了针管跑过来了吗？
她侧头看了看自己身边的人，身材高挑修长，柔软的金发擦着军装的衣领，漂亮的蓝色眼睛，高挑的鼻梁，形状优美的嘴唇，不紧不慢的步伐，一路上走来不知吸引到了多少医生护士的目光。
然后她看见菲力克斯少将几步迎上来，眼神却从惊喜转为疑惑，而这份疑惑在她身边的人开口的那一瞬间达到了顶峰。
那个俊美的军装男人说：“早上好，长官。”
他的长官的声音又哑又涩：“帝弥托利，你不记得我了吗？”
军装男人皱了皱眉：“帝弥托利？长官，我不叫帝弥托利，我们也是第一次见面。”
这不是帝弥托利，帝弥托利不会对他皱眉。
教授心想，她大概真的是个懦弱又自私的人，在这一刻，她竟然在庆幸自己带了实验室的助手来，因而不必亲口对这个眼底一片血丝的男人解释一切的来龙去脉。
“帝弥托利已经‘走了’，节哀，菲力克斯少将。”
“他脱胎于Origin，是我们最珍贵的那一个……他能源彻底耗尽，被迫彻底关闭的时候，防火墙是对外敞开的状态，我们不能冒着他的数据被任何敌对势力得到的风险。”
“所以他……在能源彻底耗尽之前，会自己摧毁系统，销毁所有数据，这是根植在他源代码中的自毁反馈。”
“他不在了，我们带来了您的新搭档。我们很抱歉，请节哀，菲力克斯少将。”
又过了一个月，教授在研究所的会客室里见到了菲力克斯。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明媚的光线透过落地窗照进来，红茶散发出袅袅的香气，房间里隐隐有钢琴声，好像是《秋日私语》或者《致爱丽丝》。
对面的男人眉目沉静地看着她，好像在透过她看着别的什么人。
听说少将很快接受了自己的新搭档，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为难新搭档。大概军人的纪律性和服从性不允许他有任何任性的举动。
这世界熙熙攘攘，人人都有身不由己。
她想了很多菲力克斯此次过来拜访的目的。对面的男人陷入沉默的时候，她也没有开口催促，只是静静地等着。
一直等到了红茶的热气散尽，男人嘶哑的声音才响了起来。
“教授，你知道吗？其实帝弥托利不在战斗形态的时候，是个情感很丰富的家伙。”
“……”她没有想到菲力克斯的第一句话是这个。
他继续说道：“很难想象吧？他会跟我抱怨叛军实验室遗址里太黑了，他不喜欢，看到那些扭曲的实验样品之后，他还会说‘我有点难过’。”
“他被我留在最后那片遗址里了，我以为我带他出来了，其实没有。”
教授转头看向窗外，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这样会不会让你好受一点，他最后……走的时候，依然是战斗形态，战斗形态的他不会有‘害怕’和‘难过’这种情绪。”
菲力克斯没有说话。
教授低声说：“因为他在最后时刻把战斗数据传回了指挥中心。你新搭档的……战斗系统里，是他所有数据的复刻，所以你不用担心以后的任务问题，你的新搭档也会和你配合得很好。”
可菲力克斯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个。
“就是因为这样吗？”
“因为什么？”
“因为帝弥托利的战斗数据和他的躯体匹配度最高，所以你们把他的身体循环利用了，不浪费一点珍贵的材料，是这样吗？”
“……”
“你们把一个长着他的脸、用着他身体的陌生人送到我面前，然后说这就是帝弥托利了，是这样吗？”
教授半晌都没有答话。
短暂的尖锐和失控之后是漠然与平静，菲力克斯想，他可能说得有些太过分了，毕竟这大概率是军方的决定，不是研究所教授们的决定。他正想开口道歉，抬头看见教授正失神地望着窗外，眼泪早已淌了一脸。
那个花了菲力克斯半年工资买来的虚拟味觉系统，他送给了新的搭档。机器人也会对不同的食物表现出不同的喜好，新搭档的口味和大众并没有什么不同，吃到又苦又涩的柠檬的时候，他会露出一些不满的表情，而吃到甜味或者鲜咸的点心时，那双漂亮的、形状完美的眼睛会微微弯起来。
面对搭档的惊喜道谢，菲力克斯只是淡淡点头：“你喜欢就好，不用谢。”
只是他永远没有机会知道帝弥托利喜欢吃什么东西了。
在模拟训练的时候，他偶尔会有片刻的失神。新搭档继承了帝弥托利躯体和战斗系统的所有数据，所以在战斗形态下，有那么几个瞬间，菲力克斯会觉得太像了……这种相似度会让他忍不住想停下一切动作，在这短暂的吉光片羽间抓住那个人的影子。
而这种时候，他的新搭档就会及时停手，站在原地有些迟疑地看着他。在这一点上，战斗机器人都是一样的，那就是绝对忠诚、绝不会伤害他们的长官。
可他和帝弥托利又是不一样的，他们不算太熟悉的时候，帝弥托利会走过来默默地陪着他休息，而到了后来，他会用那种温和柔软的嗓音问他，“菲力克斯，你还好吗？你怎么了？”
如果是真正出任务的时候，这种走神足够让他死上一百次。可联盟里所有战斗机器人的战斗数据库，都或多或少地带了帝弥托利的影子，只是这位新搭档尤其相似而已。所以菲力克斯想，也许是时候该考虑退役了。
最后做一次域外星系扫尾工作的时候，菲力克斯带的是新搭档。即使只是和帝弥托利有着一样的外貌，他也无法把他放给别人。
这次的任务全程都在飞船上，浩瀚星海在圆形舷窗外无限铺开，深处隐隐约约藏着深邃美丽的大片星云。
菲力克斯透过透明的舷窗，看到了外面无垠的星海，他冷淡的目光此时有些微的飘忽，仿佛穿过了繁星，正望向远方的某个地方。
那个星球是一片赤红色，上面永远刮着暴烈的狂风。
新搭档站在他的身后，有些疑惑地看向那个方向：“长官，您在看什么，那里有什么东西吗？”
菲力克斯说：“我把一颗星星掉在了那里。”
新搭档愣了愣，不明白菲力克斯是在开一个他不懂的玩笑还是意有所指，于是就安静下来。
飞船悬停的时候，巨大的、漩涡状的蓝色星云与玫瑰星云遥遥划过，水蓝色和淡红色的星光透过漆黑夜幕投射进来，温柔而沉默。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