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隙中驹
菲力克斯很早就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沉湎过去对他来说无趣、无聊且无用。
所以多年的流浪佣兵生涯后,当菲力克斯第一次接到旧戈迪耶领的任务,在集市上偶遇希尔凡和英谷莉特时,心中泛起的涟漪竟是惊讶大于感伤。
英谷莉特红着眼睛挽留这位行踪漂泊不定的剑客,说至少去伯爵府一起吃个晚饭。她不无怀念地说:“上一次和你一起吃饭,已经是战争刚结束时的事情了。”
芙朵拉统一王国新历6年的赤狼节,北境戈迪耶领初冬时节,昏暗的日光下,菲力克斯柔和了向来紧绷的唇角,接受了两位多年好友暌违已久的拥抱。
他走过伯爵府宽阔的庭院与训练场,佣兵的皮靴在地面上叩击出冰冷的声响,咔嗒咔嗒咔嗒,重复重复的声音,伴随着英谷莉特柔和的嗓音,在向他慢慢讲述这些年的经历。
一直走,左转,再一直,走到走廊的尽头。菲力克斯闭着眼也能知道戈迪耶伯爵府的构造,如同熟知曾经的公爵府和旧菲尔帝亚王宫。
一扇门吱呀一声打开,伯爵府的小少爷冲过来,英谷莉特弯腰抱起他。
“妈妈。”小少爷环绕着母亲的脖子,声音轻软。这个漂亮的小东西遗传了母亲灿烂柔软的金发,正抬着那遗传自父亲的琥珀色的眼眸,悄悄地打量陌生的剑客。
菲力克斯对他微微笑了起来。
希尔凡说:“两个月前刚过五岁的生日。”
“我还未补上生日贺礼,”菲力克斯说,他从作战束带里抽出一把匕首,“这把短匕是名家作品,我用着太轻,等他长大一些,给他用着玩吧。”
小少爷得到父母的允许,羞怯地接过礼物。
希尔凡笑着说:“什么时候你也跟殿下一样,学会送武器当礼物了?”
这句话话音未落,英谷莉特就回头看了丈夫一眼,与好友重逢的喜悦渐渐退散在眉梢眼角。
希尔凡自知失言。
连这座府邸都已是芙朵拉统一王国的伯爵府,哪里还有什么殿下。
菲力克斯倒是平静回答:“我身无长物,也只有它拿得出手。”
芙朵拉统一王国新任伯爵看着儿子好奇地把玩匕首,小小的一个身影,咽下了嘴边的话。
他第一次见到帝弥托利与菲力克斯,他们也不过是在这个年纪。时间过得太快了,连玩世不恭的戈迪耶伯爵都开始感怀过去。但他也知道,如果他当着菲力克斯的面这样悲春伤秋,对面的人也只会冷淡回一句:“是么?我不记得了。”
忘记了倒也不错,希尔凡想。
三个人也许想到了同一个人,或是同一件事,于是重逢的温馨气氛沉凝下来。
走到餐厅前时,菲力克斯突然有了一个荒唐的想法,这个想法让他有些想笑。他想,幸好这个世界是真的没有鬼魂,否则这种情况下,保不准帝弥托利的鬼魂会从伯爵府长长走廊的哪个角落里突然冒出来,对他们真诚道歉:“我破坏了你们用晚餐的兴致,真的对不起,是我的错。”
这么想着,他回头看了一眼,就好像真的有一个金发蓝眼的鬼魂飘荡在身后一样。
*旧历1167年星辰节
菲力克斯第一次见到帝弥托利,是在当初的伏拉鲁达力乌斯公爵府。漫长的时光早已在回忆里把旧日初见抽象成了几幅画面,菲力克斯确实不记得当时的细节了,只记得某个寒冷的早上,兄长古廉把他从被窝里挖出来,让他去迎接王国的王子殿下。
那时候天光还很早,他睁着睡意朦胧的眼睛,看见父亲牵着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孩子走进来。
他在晨光里看去,传说中的王子殿下留着半长的金发,明亮的蔚蓝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半晌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菲力克斯。”他叫他的名字。
看上去漂亮柔软得像是贵族女孩喜欢玩的精致娃娃。
难怪父亲在他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之前,就反复在他和古廉的耳边念叨:“身为伏拉鲁达力乌斯的血脉,你们的毕生之责,就是用生命守护王国的殿下。”
往后余生里,无论菲力克斯排斥这句话,厌恶这句话,或是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忆起这句话,他都难以在心中否认,在第一次见到帝弥托利的时候,他是真的有一瞬间想要践行它。
童年时期菲力克斯和帝弥托利相见的次数寥寥,帝弥托利大多数时候都待在王都菲尔帝亚,只有他父亲罗德利古觐见时,或先皇陛下来公爵领巡视时,他们会短暂地见一面。
帝弥托利与他的兄长在这段时间倒是称得上形影不离。
后来到了少年时期,他的兄长已经领了王都骑士团的职位,而两位同龄人开始频繁相约训练、打猎或是去北境雪山探险,相处的时光才渐渐多了起来。
*旧历1175年翠雨节
菲力克斯又把帝弥托利约来公爵领的训练场。
明明只比他大两个月,却比他高半个头了,菲力克斯对这一点有着微妙的在意。
“你走神了,菲力。”少年帝弥托利亲昵地叫他,声音清朗,含着笑意,木质的枪头虚虚点着他的胸口。
帝弥托利从来不愿意拿铁枪与他对练,说他时常难以控制自己的力气,怕菲力克斯受伤,害得他也只能用木剑来训练。
他总觉得不够尽兴。
“木剑的手感不好,”菲力克斯不服气,“我们再来。”
帝弥托利很少拒绝他的要求,于是单手挽了一个枪花,把地上的剑挑到他的怀里:“来。”
“刚刚在想什么?”帝弥托利的枪尖和他的剑身一触即分,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刺过来。
菲力克斯收敛心神,一边用灵巧的身法卸去对手远超同龄人的力气,一边回答:“在想上个月被你弄断的那把短剑。”
“我都找不到那么趁手的剑了,”他假意抱怨着,“都怪你。”
“是,是我的错。”帝弥托利说,“今天无论我们谁赢谁输,我都帮你再找一把名剑,好不好?”
“那多没意思,”菲力克斯说,“赌约就是赌约。”
他们正是意气风发,谁也不服谁的年纪,于是约练常常还要寻个彩头,当是密友之间的小小乐趣。
帝弥托利笑起来:“那你要打起精神了,不要觉得走神了还能打得过我。”
少年人清浅的呼吸声与木质武器沉闷的相交声混杂在一起,飘飘袅袅地浮在空旷的训练场上空。激烈的心跳不知道是因为长时间的对练还是别的什么,砰砰地在胸腔里鼓荡。
说来好笑,帝弥托利是蓝贝尔陛下唯一的嫡子,是被陛下和他的公爵父亲捧在手心里教养的王国继承人,在外人面前早就被教导得和煦又不失威严。但在菲力克斯面前,那股老成持重半点也不剩下,只有全部的活泼与亲昵,毫无伪痕。
连在他的兄长面前,帝弥托利都不是这个样子。
不知为什么,这种认知让菲力克斯心脏发麻。
菲力克斯在剑道上极有天赋,平时又肯下苦功夫,丝毫不输给他那惊才绝艳的兄长。帝弥托利与他从早晨练到正午,两个人互有胜负。
“今天算平手,”帝弥托利急喘了一口气,架开对手的剑,后退一步,把已经有了裂纹的木枪抛到武器架上,“下次再来。”
菲力克斯却不依不饶,固执地用那把木剑拦着他:“你要走了?现在还很早。”
“你该吃午饭了,菲力。古廉跟我说过,你沉迷训练时经常忘记吃饭,这样不好。”
“你不跟我一起吗?我想你留下来陪我一起吃。”少年时期菲力克斯的性格坦诚又直白,爱与恨都浓烈,他喜欢谁,就恨不得时时与那人黏在一起。
帝弥托利转头看了他一眼,那双望着他的金棕色眼睛非常明亮,每一转仿佛都能在空气里划一道亮弧。帝弥托利最受不了菲力克斯这幅样子,英俊耀眼的脸上显出明显的犹豫来。
“可我下午要赶回公爵领和菲尔帝亚交界处,父亲大人交给我几项公务要完成,午饭在路上吃就好。”
陛下和公爵有意栽培,除了武道训练外,唯一的王国继承人要处理的事情越来越杂乱繁忙。
“我跟你一起去,在路上还能保护你,”菲力克斯说,“我父亲也会同意的。”
帝弥托利显然不觉得他在王国腹地的大路上赶路,还需要伏拉鲁达力乌斯血脉的守护,但他对于菲力克斯的陪伴显然有些意动:“你想去吗?那些公务都是很无聊的琐碎小事,我怕你觉得……”
“别废话了。”菲力克斯打断他无休无止的担心,“我去牵马,厨房里有熏肉干和烤肉,路上你想吃什么?”
法嘉斯王国腹地的盛夏时节,就连热意都是浅浅淡淡的,空气中有一种干燥而清爽的草木气息,两位英俊非凡的少年人穿着轻薄的夏装,并辔疾驰在大路上。他们漫无目的地说笑打趣,肆意畅想着这个冬天去北境冬猎的事情。
就算不去管他父亲时时提起的所谓血脉羁绊……如果能一生这样陪伴在未来的法嘉斯国王身边,那应该也是很好很好的一生。菲力克斯想。
对于王宫派来的政务,菲力克斯因身份的原因不能插手也懒得去听,他就坐在帝弥托利的身后,用一双长着薄薄茧子的年轻剑客的手煮一壶洋甘菊花茶,安心扮演好王子随从的角色。
帝弥托利处事风格就如同他本人一样,谦逊有礼,温厚无苛。他的公爵父亲不无担忧地评价过,身为未来的一国君王,这样的性子难免太过善良宽厚。
“有古廉和你在他身边,总是不会让别人欺负他。”罗德利古担心王子殿下如同老管家担心贵族家娇养的小姐。
当时菲力克斯有点无语地敷衍:“哦,是啊。”
洋甘菊芬芳甜美的气息随着水汽慢慢氤氲,菲力克斯向来讨厌过于甜美的味道,但这种花茶却是例外,说不上喜欢,但也不会厌恶。他听账本听得昏昏欲睡,直到一阵粗哑的声音把他吵醒。
“规矩也是人定的,去年菲尔帝亚雪灾受损,账面亏空还没补齐,伏拉鲁达力乌斯领去年既然是丰年,再多抽一成税赋又有什么不对?”
帝弥托利去年已经开始跟着蓝贝尔陛下经手政务,如何不知其中猫腻:“几月前上报的账面已被公爵领多抽的税补齐,为何又多了新的亏空?你回去报给伯父大人,请伯父大人再查一遍账吧。”
那人见帝弥托利主动提起琉法司,愈发底气十足:“殿下事务繁忙,记错了也是常有的事。琉法司大人一心为王都着想,王子殿下您可不要寒了长辈的心。”
帝弥托利的声音还是不急不缓:“王宫处还有去年账本的存件,你是要在这里与我说清楚,还是回王宫慢慢对账?”
“殿下,灾后修复,灾民安置,哪一项不需要用钱?去年补的是去年的窟窿,今年的窟窿您就不管了?”那人的声音越发尖利,他想着王子殿下年纪尚幼,最好糊弄。
帝弥托利见这人油盐不进,声音冷下来:“去年上报的账本已经多算了灾后安置的预算,多抽的税赋理应够用,我倒要问你,这笔钱花到哪里去了?”
“琉法司大人……”
“伯父大人自然是一心为国,但如果伯父大人手下的人阳奉阴违,中饱私囊,那这账是无论如何都平不了的。”帝弥托利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年轻的储君面对这些阴私污垢,虽然条理分明,但远远称不上游刃有余,“伏拉鲁达力乌斯领在灾时驰援王都,我等应心怀感激,而非得寸进尺。我会禀告陛下,换一个人负责灾后重建之事。”
那人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哆哆嗦嗦地恼羞成怒:“我……当初是陛下和琉法司大人亲自任命的我……琉法司大人一心为王都,我倒想问问殿下,您是否心有偏颇,您心里想的到底是王都还是伏拉鲁达力乌斯领?”
“您与骑士团的公爵嫡子素来亲厚,您的决断若是掺了私情,琉法司大人也无话可说!”
帝弥托利皱起眉头,刚想说什么,他身后猛然爆发出一道冰冷剑气,菲力克斯的随身佩剑携着磅礴气势,直直地钉在这人面前,把一块地砖震得粉碎。
“王子随从”忍无可忍的声音压抑着怒气:“滚。”
那人先是被吓得双腿一软跪在地上,他甚至都没看清王子殿下身后是什么人,只见那华美精致的贵族佩剑镶着翠绿的宝石,晃晃悠悠地插在他面前的地上,只差一点点就钉穿了他的小腿。
他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声音颤颤巍巍:“今日……今日之事,我会如实禀告琉法司大人。”说完也不等帝弥托利开口,连滚带爬地跑出了房间。
帝弥托利转头,只见到一个神色冷凝捏紧了手中茶杯的菲力克斯。他毫不怀疑如果菲力克斯有自己的力气,那个无辜的茶杯已经化为了碎片。
但即使如此,他的好友力气和控剑技巧也渐长,他望着那个死死钉在地上的剑,叹了口气:“抱歉……菲力,这些事情果然让你烦心了,我不该让你一起过来。”
只是不知为什么,听了他的道歉以后,菲力克斯的脸色愈发差了。他一言不发地走过去拔起自己的佩剑,路过帝弥托利身边的时候,往他手里塞了一杯冷茶。
“喝吧,说了这么久,你不渴吗?”
帝弥托利双手捧着茶杯,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好友的神色,字斟句酌:“我知道他侮辱了伏拉鲁达力乌斯,你生气是应该的……但要惩罚他,也要等我回王都走完流程,对不起,菲力克斯。”
似乎越说越糟,菲力克斯已经不想理会他了,归剑入鞘的声音伴随着一声冷哼,菲力克斯冷着脸走出房间。
帝弥托利有心追上好友,但还有几件事务未处理,只能忍下心中的焦躁继续听王都来人和公爵领来人汇报。等所有事务落定,已经是暮色时分。
他以为菲力克斯早就扔下他回了公爵府,却在宅邸的马场处见到正在练剑的好友。本该是装饰用的贵族佩剑被挥出磅礴气势,威力超凡,层层叠叠的剑影映着暗淡天光,一时竟有些让人目眩神迷。
帝弥托利静静地看着,片刻后才开口说:“还在生我的气吗?菲力。”
菲力克斯停了下来,却背过身没有去看他,“我有什么好生气?反正那个杂碎骂的是你又不是我。真该让大家都来看看,王子殿下是怎样宅心仁厚,受了这样的委屈还要好声好气地回话。”
一直等这段话说完,他都没有转身看帝弥托利一眼,就只是干巴巴地站着。
但这话说的直白,连一向情商在水平线以下的帝弥托利都听懂了其中的意思。王子殿下小心翼翼地说:“所以你不是因为他侮辱了伏拉鲁达力乌斯的尊严生气,是因为觉得我受了委屈?”
菲力克斯硬邦邦地说:“我们这样……这样的交情,你觉得我是更在乎所谓伏拉鲁达力乌斯的尊严,还是更在乎你?”
他说完半晌,都没听到身后人的回答,他忍不住转身想看帝弥托利的表情,身后却猛地一沉。
少年帝弥托利从背后抱住了他,温热柔软的吐息擦过他的耳边。
那天晚上天色已晚,再赶回公爵府已经来不及了,帝弥托利邀请菲力克斯回王宫吃晚饭。恰好边境伯与贾拉提雅伯也在王都述职,各自带了自己最倚重的继承人。古廉,希尔凡,英谷莉特以及风尘仆仆赶回王宫的帝弥托利和菲力克斯五人难得齐齐聚在一起。
王宫的大厨喜笑颜开地准备了一大桌点心、烧肉与甜酒。
那个夜晚太过美好,夜色熏人,以至于再回忆起来,菲力克斯只能记起烧肉上面辛辣的调料,金发少女与她年轻英俊的未婚夫一触及分的眼神,希尔凡无聊的笑话,还有帝弥托利微笑着的神情。
*芙朵拉统一王国新历6年
菲力克斯在戈迪耶伯爵府吃完一顿朴实温暖的晚饭,向伯爵夫妇辞行。
希尔凡琥珀色的眼睛担忧地望着好友:“你要继续往北走的话,我帮你装上一袋烈酒,再拿上一件皮毛披风吧,北边比往年更冷了。”
“我知道,我每年都去北边雪山,你不用担心。”菲力克斯说,但也没有拒绝好友的好意。
英谷莉特久久地拥抱他:“我们都希望你可以……可以不时回来看看,我们会记挂你。”
菲力克斯靠在她娇小的肩膀上,拍了拍她挺直的背。
门内是伯爵府温暖的炉火,门外是北境初冬凛冽的寒风。流浪的佣兵拉了拉新披风,他知道门外才是属于他的世界。
伯爵夫妇站在门边久久凝望他的背影,而他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