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尔古·玛库地区的勿忘草似乎一夜之间全都开花了,连片的盈盈浅蓝色,这种盛放在晚夏的花开得格外热烈。下午落了一场大雨,消去了这种节气仅有的最后一场燥热,空气中弥漫着湿润清甜的花香。
日落时分,大修道院的食堂热闹依旧,学生们进进出出,热络地跟每一个人打招呼。菲力克斯跨过门槛,视线在拥挤的厅内转了一圈,脚步有一瞬的停顿。门旁金鹿学级的拉斐尔中气十足地冲他问好,他也只是略一点头,高大结实的男生不以为意,想来是早已知晓他这样少言寡语的性子。
“你在找贝雷丝老师吗?她在那边等你,”拉斐尔指了一个方向,“她还给你要了芝士烤鸡肉。”
“多谢。”菲力克斯说。
食堂简朴的餐桌旁,有两人相对而坐。贝雷丝老师面对着他的方向,向来波澜不惊的面孔上似乎有一丝愁容,见他过来,立刻冲他招招手。她对面的那个人穿着青狮学级的级长制服,从披风到手甲都一丝不苟,听到身后动静就微微转过头来。
帝弥托利见到他,脸上难掩惊讶,眉眼却显温柔。
这副面孔如斯熟悉,却又经年未见了。菲力克斯垂着眼睛看他,直到此刻才有了一丝实感。他是真的回来了。
此时这片大陆还不是芙朵拉统一王国,他的老师还没有成为统一王国的首任国王,帝国还不曾露出獠牙攻占大修道院,而帝弥托利……还未死于古隆达兹平原。
一切都还没有开始,一切都还未发生。
生死二字太过沉重,经年累月的日换星移也消解不掉半分痛苦,北境的雪落了又融,转眼竟是十个春秋。人世这样短暂,又这样漫长。
他这样站在原地不说话,帝弥托利渐渐有些局促起来,除了训练场中偶尔能遇到,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菲力克斯,也很久没有和菲力克斯说过话了。他站起身:“菲力克斯是有事情找老师谈吗,那我就先……”
不像是加尔古·玛库之战乱军中的最后一眼,帝弥托利此时的面容干干净净,柔软的金发随着他起身的动作微微垂落在额前,掩映住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菲力克斯没有见过他被科尔娜莉亚·阿尔尼姆活剜去眼睛后的样子,他不敢想象这么漂亮的眼眸变成一个血洞会有多痛。
他这样一动不动面无表情盯着对面的人的眼睛的样子,其实有点唬人,尤其是作为流浪之剑独自漂泊多年后,再怎样一致的外貌,内里的气质也与曾经那个大修道院的学生不甚相同了。
帝弥托利此时与他已经没有什么密切私交,察觉不出对面的人有什么不一样,只是被他盯得羞愧不已,愈发低下头:“抱歉,打扰了你们吃饭。”
错身而过的时候,贝雷丝的话语和菲力克斯的手同时拦住了他。
老师清泠泠的声音响起来:“不,帝弥托利,是我把你们一起叫来的。”
她向来不太有表情的脸上居然出现一丝为难,也跟着他们站起身:“是这样的……今天早上菲力克斯找到我,说想转来黑鹫学级跟随我修习剑术。”
“我当然欢迎菲力克斯,只是这件事最好还是与帝弥托利同学当面说一下,以免你们两个之间有什么误会。”
听到“转学级”的几个字眼后,菲力克斯放下了他拦在帝弥托利手臂上的手。后者转头看他,而他的神情依然没什么变化,透着一股仿佛累年冰霜堆积起来的冷淡之意。
原来自己是回到了今天,菲力克斯想着。分明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可是一切细节都还清晰如昨,原因无他,只是在听闻帝弥托利已死的消息后,这一幕常常入梦。
那时的他听老师说完,帝弥托利也同样转头看他,而他只是不耐烦,连一起吃一顿最后的晚饭的兴致都没有:“没有误会,我不认为这件事有跟这头山猪说明的必要,难道转学级还需要级长的批准?”
贝雷丝否认后,他直接就离开了食堂。帝弥托利湛蓝色的眼睛追随着他的身影,似有千言万语,却终究只是沉默。那时的帝弥托利想说什么呢?
久久听不到回答,年轻老师的神情愈发苦恼,只听菲力克斯的声音响起来。他的嗓音又涩又哑,像是很久都没有说话了。
“不……这件事算了吧,我早上没有想清楚。”
贝雷丝意味不明地“啊”了一声。
菲力克斯随便找了个借口:“我姓伏拉鲁达力乌斯,若是转去黑鹫学级,恐怕父亲大人会非常不高兴。”
这倒是很冠冕堂皇的一个托词,贝雷丝看起来也相信了,其实不论是什么理由,她都会尊重学生的决定。年轻的老师舒了口气,坐了下来:“好,那么一起来吃晚饭吧。”
耽搁了一会,窗外暮色渐沉,今天本来就是个阴天,光线不怎么明朗,食堂内渐次亮起了橘色的烛光。他们站的位置靠近角落,一盏灯立在桌上,被窗外的风吹得摇摇晃晃,里面的那点灯火随时都要熄灭似的。
帝弥托利俯身用手拢了拢那盏灯,突然开口说:“菲力克斯,如果你想跟随老师修习剑术,我会与罗德利古大人说明,罗德利古大人不会责怪于你。”
啊,原来那时的帝弥托利想对他说的是这个,恐怕那时的他也是这样做的。自己离开青狮后,本来以为会迎来父亲的诘问,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生。可这根本不是修习剑术的问题,帝弥托利,你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你为什么从来不挽留我?
菲力克斯不敢再想,也不敢看他,只是嘴角微动:“我已经决定了,你不用再说。即使身在不同学级,也有和老师较量剑术的机会。”
贝雷丝微微笑了:“是的。”
帝弥托利有些讶异,他们近两年已经少有这样心平气和对话的机会,菲力克斯说得太平静了,平静得让人无法往惯有的讽刺、嘲弄或者其他意味上理解。
他们上次这样说话是在多久之前呢?时间过得太快,已经有点记不清,但还是会让人有些微的恍神。也许是因为老师在这里吗?
帝弥托利看着他掌心的灯火,讷然说:“好的,我明白了。”
这回应再平淡不过,平淡得几乎无趣,他又有些担心这样的回应会让菲力克斯不高兴,于是又加了一句:“我很开心……你愿意留下来。”这一瞬间,向来迟钝的他突然有了一种不合时宜的敏锐,他察觉到了菲力克斯刹那间不太稳定的情绪波动。
贝雷丝如逢大赦,她很喜欢自己的学生依赖自己,信任自己的剑术,却不希望因此引发什么潜在的问题。“吃饭吧,烤鸡肉凉了就变硬了。”
天色将黑未黑,希尔凡打算出门去集市上转一转,安心扮演好浪荡子的角色。从光线明亮的学生宿舍走到空旷的庭院时,他揉了揉眼睛,表情出现了一种茫然——他有点怀疑自己下午睡多了,现在还在梦游,不然……
怎么会看见菲力克斯和殿下并肩从食堂走回宿舍??
“晚……上好?”他迟疑地打招呼。
帝弥托利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片刻之后开口说:“不要太晚从街上回来,搭讪女性也请适可而止。”很好,这是殿下无误了。
那么旁边那位……菲力克斯用更加挑剔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他:“明天上午训练场见。”
很好,这也是他的好友无误。
希尔凡恍恍惚惚地走了。他走后,空无一人的庭院里复又安静下来。
他们谁都没有率先走上二楼,菲力克斯抱着手臂靠在走廊的柱子上,眼睛低垂着,手无意识地反复摩挲过腰畔的佩剑。他看起来有些焦虑,焦虑时就容易做一些额外的小动作。
帝弥托利不知道应不应该开口问他,有关于情绪和情感的世界,他总是会像被隔了一层薄膜一样,所有的感触都慢半拍,所以他很难得知自己当下的感受是不是正确的——比如此时此刻看见菲力克斯这种模样,会产生一种他在回忆往事的错觉。
而之所以说是错觉,是因为他们之间的过往向来是菲力克斯最厌恶提及的。
走廊里昏暗又安静,夜色温沉如水。菲力克斯突然说:“你之前说我愿意留下来,你很高兴。”
“啊?……是的。”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问题显而易见地把帝弥托利问懵了。诚实地说,第一个出现在他心里的回答是,他不必绞尽脑汁向罗德利古解释这一切——包括重新回顾一次他和菲力克斯之间僵硬的关系。但他也知道这个回答一定会毁了他们之间来之不易的和缓气氛。
“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他慢慢地说,不想显得太亲近以免引起菲力克斯的厌烦,又不能表现得太过疏远,“大概因为……还是希望可以多一些机会能和菲力克斯相处吧。”
也许是这一瞬间的气氛很好,菲力克斯低声说:“我没想过还会有这样的一天。”
“什么?”帝弥托利转头看他,在庭院昏暗光线的映衬下,这个人深金色的眼睛里烟波浩渺,仿佛翻滚着许多无法诉说的情绪。他从未见过菲力克斯有这样的眼神,仿佛连着一整片无尽的海。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想一件事。”菲力克斯转身走上了楼梯。
帝弥托利为了继续这段对话,跟在他身后也走了上去,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狭窄的阶梯上。“我可以帮你分担吗?”
“恐怕不能。”菲力克斯的声音很平静,“我只是在想,我这些年的每一个决定都是顺应自己的本心,理应没有任何后悔,也没有任何遗憾,但为何总是事与愿违?我想了很多年。”
帝弥托利察觉到“很多年”这个用词的些微违和之处,却也没有多想。“那你有答案了吗?”
“以前没有,现在可能有了。”菲力克斯在楼梯口停住脚步,帝弥托利差点撞上他的后背,又连忙后退一步,不敢离他太近。
他退得着急了一些,忘记自己还在阶梯上,脚下顿时踉跄了一下。菲力克斯转身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帝弥托利像受到惊吓一样,下意识收回了自己的手,“抱歉……谢谢。你的意思是,今天的事情给了你答案?”
菲力克斯的指尖在原地停留了片刻,然后收了回来。“嗯。”他含糊地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