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公爵与国王发生了争吵这件事，是侍卫首领告诉边境伯的。政务繁琐案牍纷杂，国王仅剩的那只眼睛视物能力每况愈下，公爵建议他可以替国王朗读文件。事情到了此时仍然一切正常。
国王沉默了片刻，拒绝了。“你宝贵的时间不应该浪费在这样的小事上，菲力克斯。”
公爵的声音平静中带了点微妙的情绪。“那陛下是否可以给更一些高明的建议，我宝贵的时间应该浪费在哪些大事上？”
“你每天已经耗费大量时间陪我处理公务，我知道你厌恶这些事情，你也厌恶……看到我。”国王说，“去骑马，去挥剑，不要继续留在这里了。”
“原来你也知道你这副蠢样子让人心生厌烦。”
“对不起……”
侍卫首领知道这样的对话不是他能听的，于是打算默默走远些，刚转身耳中就听得“嘭”的一声巨响。政务厅的大门被重重甩上，伏拉鲁达力乌斯公爵大步流星地走过他身边，披风卷起一阵气流。
……吉尔伯特大人明天又要为那扇门而唠叨了吧，侍卫首领胡思乱想着，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有些难过。
02
边境伯进入政务厅时，法嘉斯的国王正跪在地上，单手摸索着散落在书桌下的文件。他也跪在地上陪国王收拾好一地狼藉。“陛下吃晚饭了吗？”伯爵柔声问。
“尚未，希尔凡留下一起吃吧。”国王握着伯爵的手被他拉起来。
边境伯故作轻松地说：“不如把菲力克斯也叫来一起？”
国王说：“希尔凡别为难他了，他好不容易有离开王宫的自由时间，再见到我只会影响他吃饭的心情。”
边境伯说：“陛下，我认为菲力克斯会很乐意陪伴在您的身边。”
国王没有反驳，可他脸上的神情表明了他并不相信伯爵的话，只是不想在这种无关公务的问题上与自己倚重的大臣争论。
边境伯双臂搁在办公桌上，轻轻叹息一声：“您可以试试，请他留下来陪您吃饭，陪您散步休息。”
“我知他不会拒绝我，因为他是我的公爵。”国王消瘦的脸上泛起一丝笑意，令人不忍去看，“可我这样的人，怎么配对他有额外的要求。”
“您这样的人……您对自己有什么误会吗？”边境伯更深地叹息，“菲力克斯之前说话是过分了些，陛下您不必对他这样忍让。”有时说话直白些反倒对两个人都好，甚至真正吵一架也比现在要好。
国王又沉默许久，最后说：“我是什么样的人暂且不论。古廉和罗德利古因我而死，我至死都亏欠伏拉鲁达力乌斯家，我一生都亏欠于他。”
03
去而复返的公爵站在政务厅的门口，身形隐在夜晚的阴影中。也许这个世界所有的秘密，总是以荒谬的形式向你展开——
法嘉斯的国王对他来说是最特殊的，因为这个人叫帝弥托利。
而他知道他对于国王也是最特殊的，因为他姓伏拉鲁达力乌斯。
04.
公爵镇压南部旧帝国领的一场叛乱，大胜凯旋，国王拖着病体在王都的城门迎他归来。王都的民众简直不知要怎样称赞这对君臣之间的深厚情谊。
国王的眼睛愈发不行了，午后灿烂的阳光下，他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一个牵着马走过来的身影，那是他的公爵。
依稀记得少年时也有过这样的场景，是在王都还是在公爵领？国王记不太清了。
只有阳光永远美丽，如很久很久之前的往昔。牵着骏马的剑客向他金发的密友走过来，飘摇的身影，就这样走着走着，在两个下午之间，走过了整整一个时代。
05
吉尔伯特在王都举办了一场酒会，邀请了王国各地的世家公子与世家贵女，明眼人都心知肚明，老臣是在委婉地谏言国王陛下该娶王妃了。邀请函发到了公爵手里，吉尔伯特亲自前来邀约，希望王国内名望极高的伏拉鲁达力乌斯出席，给这场酒会增加些分量。
“说起来，公爵大人也还未娶妻呢。”
公爵以标准的礼仪收下了这份烫金鎏花的邀请函。那晚公爵喝了不少酒，辛辣的气味让人头痛不已，有贵女红着脸向他搭话，更有大胆的女孩子向他邀舞，他倒也没有不耐烦，只是一一谢绝了。
他在一片恍惚里看见一位美丽温柔的贵女羞涩地向国王行礼，国王低头温和地看着她，把她轻轻扶起来。
公爵想他是真的喝醉了，竟然有了错觉，仿佛自己正站在硝烟弥漫的战场，眼前是不属于他的战斗——那种难以言明的焦躁，仿佛被绑缚的痛苦。
有些界限永远无法逾越。
06
国王身上的旧伤已经不会再令他烦恼了，他早已接受了自己无法再执剑握枪的事实，但是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的手依旧会下意识地抚摸着那些伤疤。那种煎熬已经离去，但是它留下了痛苦的回声，长久地萦绕不绝。让他一想起，身体就不由自主地颤栗——在这种颤栗中，那样的梦境就更加清晰起来……
“帝弥托利，”年少的剑客在赤红色的晚霞和山顶的猎猎风声中回头望着他，“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是不是？”
经年累月的岁月流淌而过，国王已分不清这是年少时真实发生过的记忆还是自己的臆想，他只记得，少年剑客问出这个问题时，那双向来深邃平静的眼睛动容了。
他走近他，有什么羽翼般柔和的东西拂过心间。“是的，时间、距离或者上天都不会把我们分开……菲力克斯。”
那年少俊美的剑客对他微微笑了起来。
——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可是我们自己会。
07
他们是坚强、克制、对自己狠心到铁石心肠的一对完美的君臣。他们爱人的方法，注定短暂，有如叹息。08
法嘉斯的救国之王于一个冬日的夜晚逝去。国王病逝前，公爵陪着他坐了一会。
“你这一生，过得辛苦。”不同于其他前来告别的人，公爵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丝毫颤抖。
国王摇了摇头：“对不起……”
“为了什么？”
“……为了一切……”
房内的火炉烧得很旺，很暖和，窗外是冬天永恒的风雪与黑暗。公爵说：“帝弥托利，你知道吗，我没有忠于过别的什么，我一直在忠于我自己。”
国王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了，可那蔚蓝色眼睛的视线却准确地落在公爵的脸上。他努力想集中精神，却思绪流散。
睡意袭来，他觉得越来越神智模糊，他不确定自己后来到底有没有说出声来，让那句话像流水一样将他们淹没。
——如果有来生，让我们都忠于自己吧，菲力克斯。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