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北境的冬日格外严酷漫长,春日迟迟才来,一年里所有的雨水全都倾泻在这个节气,而菲力克斯向来不喜欢雨天。他有很多理由厌恶下雨,比如身为流浪佣兵与剑客,潮湿氤氲的水雾会钝化他的五感,泥泞湿滑的土地会暴露他的足迹,被雨水浸湿的衣服会阻碍他挥剑的动作……有很多理由,菲力克斯最不想承认、也最害怕回忆的一条是,他梦见过太多次五年前的那场倾盆大雨。
那是相同时节的古隆达兹平原。他在那一天永远失去了帝弥托利,他的君主与年少时的爱人。
02
窗外又在下雨,风雨把窗扉吹开一道缝隙,北境盘旋不去的寒意混着水汽渗进来。菲力克斯听着夜雨敲打树叶的声音,他慢慢睁开眼睛,看见自己床边坐了一个人。那个人穿着单薄的衣服,一条腿放松又随意地支起来,露出一小截光洁的脚踝。常年游走于生死边缘的流浪之剑没有第一时间拿起自己的武器,甚至心中没有半分警觉,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因为他知道自己在做一个清明梦,少年时的帝弥托利,是只有在梦中才能见到的人。
古隆达兹平原的雨夜之后,菲力克斯每一次梦见帝弥托利,无论是什么时期的他,无论梦境的内容是什么,最终的结局一定是他隔着无边风雨,眼睁睁看着帝国军的一根根长枪穿透帝弥托利的血肉。粘稠猩红的血液顺着他的身体一路滴在地上,洇进肮脏泥泞的土地,帝弥托利朝他的方向转过头,嘴唇动了动,血迹沿着嘴角滑落下来。
菲力克斯不知他是否看见了自己,那时天光晦暗,雨幕沉稠,乌云与雷电在头顶翻涌不休,而帝弥托利的一只眼睛已经成为凹陷的空洞。
然后那具身体也倒下去,在流亡中坚韧挣扎五年的人最后终于成了一具尸体,被乱军踩入泥水中,似乎与任何一个死在战争中的无名士兵并无不同。
03
菲力克斯无数次在相似的梦境中醒来,如经历无数次轮回,冷汗浸湿衣物,又被更浓重的绝望淹没。因为无论在梦境中还是在清醒时,他都知道他彻底失去了帝弥托利,古隆达兹的倾盆大雨从未停息,至今仍落在他每一分每一秒的生命之中。菲力克斯不知道这是否是上天对自己的某种惩罚,但即使是,他也依然渴望梦见帝弥托利,仿佛饮鸩止渴,却又甘之如饴。
而这个雨夜里的梦似乎格外温柔,眼前的帝弥托利还很年轻,眼睛完整无缺,面容干干净净,连露在外面的手臂都是白皙无伤的。看起来没有失去过什么,没有在战场上流过许多血,也没有经历过许多残酷的折磨。
少年帝弥托利靠近流浪之剑,双手捧起他的脸,明亮的蓝眼睛里盛满关心与忧愁:“你看起来很疲惫呢,菲力克斯。”
流浪之剑粗粝的手覆上他的手背,“是啊,因为我找了你好久好久。”
帝弥托利眨了眨眼睛,似乎没有听懂:“为什么要找我,我就在这里呀。”
“可是你很快会离开。”五年前的暴雨会再次落下,所有温柔鲜活的画面都湮没于那片猩红色泽中,你的身体被许多利刃穿透,倒在肮脏冰冷的泥水里。但菲力克斯没有说出口,哪怕在梦境中,少年时的帝弥托利也是他不忍心打碎的宁静与美好。
帝弥托利笑了,似乎被他的话逗得很开心:“那你可以来菲尔帝亚找我呀,城郊的花开了,春猎也正是时候,明天一起去吧。”
“好啊。”菲力克斯说,“我去王都找你。”
04.
伏拉鲁达力乌斯公爵领毗邻王都,以前他想念帝弥托利时,纵马疾驰,不到半天就能从家中赶去王宫见他。晚上不想回去了,就耍赖留宿王子殿下的卧室,父亲和兄长从来都拿他没有办法。他想那大概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久到现在的芙朵拉大陆已经不再有名为伏拉鲁达力乌斯的属地,更不再有法嘉斯的王都。
流浪之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仿佛自己真的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唯一的苦恼是今天在训练场又输给了帝弥托利,或是抱怨这家伙力气怎么这么大,弄坏自己的武器。帝弥托利涨红着脸,拉着他的手向他道歉。那时空气中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滋生发芽,每一眼对视都让人脸颊发热,世界都跟着明亮热切起来。
环绕周身的晚风熏人欲醉,仿佛这样安稳的岁月会无限延展,最终沿着命运的轨迹触及某个温柔动人的结局。
05
“那今天早点睡吧,明天见。”少年帝弥托利白皙柔软的手指覆上流浪之剑的眼睛,与他额头相抵,“晚安,菲力克斯,做个好梦。”温热的触感贴在眼睑上,如多年前的春风里,他牵着帝弥托利的手跑过开满鲜花的山坡,帝弥托利的手心柔软,掌心里的每一道纹路,菲力克斯都能用一生一世记得。流浪之剑与他道别的话语滚落在舌尖,却只觉得喉头酸涩到发苦。他已经得到了最好最温柔的梦境,仿佛岁月里所有遗失过的温暖,穿越过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漫长岁月,都融在这一小片皮肤相触中。
“明天见。”他说。
古隆达兹的倾盆大雨没有在这个梦境中落下。菲力克斯睁开眼睛,晚风夹着细雨,把一片花瓣吹进来,落在他的手中。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