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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水上书

菲力克斯x 帝弥托利,PG-13


01

法嘉斯菲尔帝亚王宫内的密室中央,放着一面水镜,它是从卢古与奇锋时代流传下来的圣人之物。每一个被女神眷顾的孩子,都会在合适的时候,于水镜上看到自己一生的预言。法嘉斯王国的小王子从懂事起,每年都要拉着他青梅竹马的好友偷偷溜去密室,却不曾得到圣人之物的任何回应。

小时候的帝弥托利惶恐地问他父亲:“我和菲力克斯从来没有看到预言,我们不被女神眷顾吗?”
蓝贝尔温厚的手掌抚上他们的头顶,笑着说:“好孩子,也许还不到合适的时机。”

十五岁那年,王子殿下再次踏入密室时,镜中水面微漾,显现出一行文字。
「帝弥托利·亚历山大·布雷达德,你会被你此生最爱之人亲手杀死。」

年轻的王子心绪纷乱,神情恍惚地走出密室。他与公爵次子亲密无间,性格又向来清澈见底,单纯明晰,藏不住任何情绪。菲力克斯担心地问:“怎么了,你看到什么了?”
帝弥托利咬紧嘴唇,慌乱摇头:“没什么……”

菲力克斯发出不耐烦的一声“啧”,像是在抱怨他。

随后帝弥托利便感觉对方的衣衫带起的气流轻轻擦过,鞋底踩在他身边,菲力克斯伸手推开密室的门走进去,门锁合上时,发出一声极细的声响。

等菲力克斯走出来时,帝弥托利已经勉强整理好心情,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他是否看到水镜变化。菲力克斯转过头去,说:“没有,没有任何变化。”

02

帝弥托利一直不能确信,预言水镜中说的那个会杀死自己的人究竟是谁。“爱”与“死亡”这两个话题对于备受宠爱、无忧无虑的少年王子来说,似乎都太遥远了,他羞赧于讨论前者,又不知道怎么触及后者。关于水镜预言,连最亲密的亲人和朋友,帝弥托利都下意识隐瞒下来。

直到几个月后,他和菲力克斯两个年轻气盛的少年人追逐天马,深入漫长的边境山脉,被困于雪山之中。王子殿下笨拙地从雪地里爬起来,边境的疾风吹弯了他的身躯,呼吸中氤氲的白汽和无边的黑暗使他们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

少年互相靠在对方单薄的怀抱里,帝弥托利微微阖上眼睛,漫天飞雪落在他身上,是冰寒刺骨的冷意。

菲力克斯冰冷的手指贴在帝弥托利的侧脸上,打着颤。过了很久,帝弥托利才意识到,那缓缓流入口中的温热的液体,是菲力克斯的血。破晓时分,帝弥托利模糊的视野边缘见到了一队天马。直到救援到来,菲力克斯都没有松开他的手,雪山上巨大的朝阳映在他深金色的眼睛里,像是连灵魂都在燃烧。

很多年以后,帝弥托利突然明白,为什么水镜预言会在那一年出现。那一年,他第一次知晓什么是爱恋,也知晓谁是他的最爱。

可他一直不能相信,为何命运注定菲力克斯有一天会亲手杀死他,他们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在十五岁的帝弥托利看来,没有任何事物能使他和菲力克斯分开——时间、距离、连高高在上的神灵都不可以,更遑论使他们对立。

他的一生,原本也就是属于菲力克斯的一生。

03

而同年发生达斯卡惨案后,帝弥托利想,原来如此,这样一切都合理了——“菲力克斯的亲生哥哥为我而死,他理应恨我。圣人之物不会出错,水镜预言终有一日会被兑现。”

“我本就不该从那片地狱里活下来,我应该与古廉一同死去,我亏欠于菲力克斯。”帝弥托利想,“所以我的死亡系于他的手中,世上没有比这更公平的命运了。”

被琉法司大公软禁两年之久后,在镇压王国西部叛乱的一场征战中,十七岁帝弥托利再次见到菲力克斯。曾出现在达斯卡的王国叛将,变成一堆血肉模糊的残肢,堆在帝弥托利的脚边。他看见菲力克斯脸上无法掩饰的震惊与下意识的排斥神情。

可是,父亲与古廉曾经就是这样凄惨地死去,如果他不能以同样的方式终结这些罪人的生命,那他的至亲挚友经历的痛苦算什么,他又如何安抚日日夜夜在他耳边哭泣的亡者鬼魂?

“你这个怪物,你疯了吗?”菲力克斯破口骂他。

是,我是怪物没错,杀死这头恶心的怪物吧,一切都会结束了。帝弥托利扔下染血的长枪,伸手解开单薄铠甲,露出光洁脖颈。

而这个时候,行军队伍里有人从侧面几步冲来,藏在怀中的匕首携着冷风划向他们。帝弥托利毫无反应,连眼睛都没有眨动一下,菲力克斯大吃一惊,佩剑出鞘将匕首挑飞,剑尖顺势穿透那人肩膀,他往那人的膝弯狠狠踢了一脚,让胆大包天的刺客在帝弥托利面前跪下。

“伯父往军队里安插了奸细。”帝弥托利迟钝的大脑如此想着,“菲力克斯……菲力克斯救了我。”

为什么,他不希望看见我死去吗?还是说,他更想要自己动手?

菲力克斯气急败坏:“……你是真的疯了,战场上扔下武器,你在想什么?”

他救了我……

可是圣人之物的预言不会出错。帝弥托利摇了摇头,后退一步:“对不起。”

他脸上的表情茫然又哀伤,不像是仅仅为了自己的愚蠢举动而道歉,这一刻的菲力克斯没能读懂。年轻剑客以为是自己之前说得太过分,他心中也隐隐有些后悔,正想着要怎样说些缓和的话,帝弥托利已经转身走远了。

04.

西征结束,在先王旧部的运作下,琉法司大公只能解除软禁与监视,让王子殿下顺利进入加尔古·玛库大修道院学习。

短短一年的学院生活中,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连激烈的争吵都没有出现过,更不要说刀剑相向的冲突场景。

菲力克斯偶尔会对帝弥托利说一些“离我远点,不想看到你”,“面对你的脸就倒胃口”之类的话;却又经常在下课后找到他,别别扭扭让他去训练场陪练。贝雷丝老师约他们二人一起去食堂吃饭时,菲力克斯从不推诿,连厌恶至极的唱诗班邀约,在听说另一个唱诗的学生是帝弥托利后,他也会准时出现在大教堂门口。

只是菲力克斯与帝弥托利不经意间目光对视时,还是会皱眉,移开视线转过脸去,又在漫长痛苦的唱诗结束后拉他去晚间的训练场。

“明明不想见到我,何必勉强自己呢?”帝弥托利不明白,“与我一起训练,是想衡量我的武技吗?”
可菲力克斯根本不需要这样做,他们两人之间绝不可能存在什么你死我活的决斗场景。菲力克斯只需要一句话,帝弥托利就可以把自己的生命双手奉上。哪怕不想和他说话,只需要一个眼神……也可以。

他们被老师委托了打扫马厩的课题任务,两个人蹲在地上拔除杂草。王子殿下思考得太入神,手指探过去,碰到的不是带着小刺的芜草,而是剑客覆着薄茧的手心。帝弥托利还在神游天外,觉得触感不对,下意识又轻轻摸了一下。

菲力克斯“蹭”地一下站起来,后退几步,像是气得不轻。天边洒下橘红的夕阳余晖,遮住了他红得发烫的耳朵。

“抱歉,菲力克斯。”帝弥托利垂下眼睛。

圣人之物的预言不会出错,如果它不被兑现,那么……就像父亲说的,也许只是还不到合适的时机。

05

从漫长的昏迷中醒来之后,帝弥托利的第一个动作是茫然地朝着空中伸出手,微张着的指尖在颤抖。无边的疼痛往他的他的血肉里钻,天地都在眼前旋转。毋容置疑的是,他还活着,经历了地牢中数个月的囚禁折磨,一路逃往帝国领土之后……他还活着。

这么多天过去了,受伤的身体和缺损的眼睛都没有好转的迹象,空洞的眼窝里偶尔还会有血痕划下,或许被剜去的不是他的一只眼睛,而是他一半的生命力。让帝弥托利疑惑的是,他的血液为何还没有流尽?

他很少进食,大概没有人类能从这样的重伤失血、低温与体力消耗下,保持生命存续,甚至还能拖着断掉的小腿挪动几步。

或许从本质上来说,帝弥托利只是一件用来为亡者复仇的兵器。兵器能杀人就够了,并不需要人类的食物与温暖。

但身为战士的他,依然是最敏锐最令人心惊胆寒的那一个。倘若缺损一半视觉,就用听觉和触觉来替代,右臂的伤口还未愈合,仅凭一只左手也能挥动兵器,断掉的腿无法快速移动,就把帝国军的将领士兵引到长枪刺出的范围之内。

多用几倍的时间,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不管是多么艰难的复仇,只要他想,总是可以慢慢做到的。毕竟,他还活着,还有一些血可以流。

也许是因为饥饿,也许是因为寒冷或是失血,帝弥托利一时清醒,一时又像坠入梦中。最严重时,他恍惚间以为自己已经成为亡者鬼魂的一员,甚至想要投入父亲与古廉张开的怀抱中。他无数次从遭遇战后的重伤昏迷中睁开眼睛,又无数次在清醒的间隙想,现在还不到死的时候,他的性命不应该由这些恶心的杂碎终结,他要等那个人来杀死他。

圣人之物的预言不会出错,他此生最爱的那个人,才是唯一有资格杀死自己的人。

06

窗外下着冻雨。帝弥托利被一道冬雷震醒,他第一时间去拿自己的武器,手指摸索过去,在床边碰到了一只温热的手。门窗紧闭着,阻隔了外面的寒风冷雨,室内昏暗,他缺损的视线看不清晰,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床边坐着的人是谁。

“你醒了?”菲力克斯垂下头看他,伸手握住了他近在咫尺的冰冷指尖。

帝弥托利仅剩的那只眼睛依旧清澈明亮,骤然见到光亮时,眼睫还会轻颤一下,但他的瞳孔不怎么转动,也不与人对视,视线的落点往往在空茫之处。他没有完全失去视觉,或许归根结底,他并不想见到这些故人。

三日前,他们在加尔古·玛库地区的一处山贼据点外重逢。那天也下着小雨,帝弥托利闭着眼睛,靠着破败的土墙坐在地上,雨水和血迹顺着枪尖流下来,在泥土上留下浅淡的血色。菲力克斯强行按捺着狂跳的心脏,几步跑过去,来到他面前,在看清帝弥托利的身体状况时,全身的血液几乎在那一霎那尽数凝固。

他下意识跪下去,用手抚上帝弥托利的胸口,想要感受他的心脏是否还在跳动。手掌下胸口的起伏非常微弱,菲力克斯用本能收紧手指,像是想要抓住全部的过去与未来。同样阔别五年之久的贝雷丝老师眉头紧锁,递过来一瓶治疗药剂。

菲力克斯一路背着帝弥托利回到大修道院。他这些年一直在寻找帝弥托利,法嘉斯的每位旧友都不曾有一刻放弃过。他以为帝弥托利逃出王都后,会第一时间前去他父亲的公爵领,让伏拉鲁达力乌斯家的人来保护他,或者至少去找戈迪耶家与贾拉提雅家求助。他在帝弥托利可能出现的路线上来回寻找,只得到一些似是而非的传言。

如今帝弥托利流亡五年后,出现在法嘉斯国境以外的一个偏僻角落,似乎普天之下,他不觉得有哪个地方是他的容身之所。

直到手指被握住了,手心也被轻轻抚摸两下,帝弥托利才确信眼前的人不是幻觉。他心中突然轻松许多,不是那种有了依靠之后的放松,而是快要得到解脱的如释重负。他此生最爱之人、圣人之物预言中会杀死他的人,在他等待了那么漫长的时光之后,终于出现在他的面前。

07

帝弥托利从苏醒后,眼神渐渐有了一些变化,菲力克斯心中激动,不知道如何表露出来,许多话堵在嘴边,过了半晌才开口说:“我去给你拿点东西吃,你之前昏迷了三天。”其间梅尔赛德司和芙莲来治疗过,也给他喂了一些糖水。

帝弥托利仅剩的眼睛安静地看着菲力克斯。

他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吃过正常人类的食物了,他大概已经彻底成为一只怪物了吧,流浪徘徊了五年的、只会杀人的嗜血怪物。他这样一个背弃了故土与民众的人,没有资格再成为法嘉斯的君主,而抛却王室血脉,他本身也没有任何任何价值——不会成为法嘉斯国王的帝弥托利,没有资格、没有理由再在世间继续活着。

菲力克斯起身要去小炉子上盛热汤,再去通知好友们,帝弥托利拽住他的手,菲力克斯立刻停下脚步,低头问他:“怎么了,想要什么?”

帝弥托利伸手摸索着,拿起菲力克斯放在床边的佩剑,他身体虚弱,手也在颤抖。菲力克斯以为他流浪期间形成某些习惯,手中没有武器就不放心,尝试安慰他:“没事的,我们现在在大修道院,这里被清理干净了,很安全。”哪怕不是在修道院内,而是在危机四伏的战乱地带,他也不会让任何敌人接近帝弥托利,无论是谁。

帝弥托利看着他,把那柄剑递到菲力克斯手里。

菲力克斯神情疑惑,这下是真的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帝弥托利从苏醒之后,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他应该是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过话了,嗓音嘶哑,语句也滞涩:“预言……该被兑现了,现在是合适的时候了吗?菲力克斯……”

而预言中会杀死他的那个人,坐回他的床边,担忧地看着他。菲力克斯随手扔开佩剑,皱紧眉头,手背贴上帝弥托利的额头,又俯身和他额头相抵。感知到不正常的温度,菲力克斯轻声安抚他几句,走出房门,过了一会儿,他带梅尔赛德司回到房间。“……帝弥托利醒了,但是在发烧,还说胡话。”

帝弥托利的身体状况糟糕到,连梅尔赛德司也说不出宽慰的言语:“他伤势严重,身体的损耗也太大了,要慢慢休养。”

两人忧虑地交谈几句,女医者留下一些退烧的药剂,房间内重归安静。菲力克斯把他扶起来一些,让他靠坐着,又拿来一块面包,撕下一小块,笨拙地试图塞进帝弥托利嘴里。

除非他想拿面包噎死帝弥托利,来实现那个水镜预言,否则,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都是一个相当温柔的照顾病人的动作。在看到帝弥托利难以吞咽之后,他甚至停下喂食,把手里的面包往热汤碗里蘸了蘸,再小心送到帝弥托利嘴边。

窗户留了一道窄缝,窗帘被外面的寒风吹得在昏暗中簌簌飞舞起来。

“你再休息一会吧,我也困了。”菲力克斯把食盒放在门边,去水盆那里拿了块毛巾擦脸,然后合衣躺在帝弥托利身边的床板上。他连续两个晚上都没有睡觉,已经非常疲倦。

帝弥托利忽然觉得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灼烧,连空洞的那只眼窝都变得滚烫起来。

08

他们曾一起拥有过很多个这样的夜晚。

当还在父辈的羽翼下被保护完好、未经历过任何痛苦的失去和战争的阴霾时,他们无数次在同一张床上抵足而眠,无论是菲尔帝亚王宫的王子寝殿还是公爵府的卧室,无数个静谧美好、天空铺满星光的黑夜里,他们感受着对方的体温,互相在耳边诉说稚气未脱的话语。

帝弥托利蓝宝石一样的眼睛里好像映着窗外的星辰,含着笑意,温柔得不可思议,就连菲力克斯在那样的笑容和注视下,都显得分外柔软。他们曾经在那样的夜晚无话不谈,说打猎、说剑术、说宫廷课程、说未来的人生。

他想那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了,仿佛已经隔了一生那么长久,但菲力克斯合衣躺在他身边时,又显得回忆好像没有那么遥远。否则,他混沌的、犹如野兽一般的昏沉心灵,为什么还能把那些细节记得如此真实而鲜活?

“菲力克斯……”帝弥托利的嘴唇开合,几乎只是一道无声的气音,被窗外的雨声遮蔽。

躺在他身边的人却突然从睡梦中惊醒。菲力克斯把手伸过来,先是触摸他胸口的心跳,然后掌心又覆上额头,试他的体温。确认一切安好后,菲力克斯才重新闭上眼睛,发出一声安心的叹息。

暗夜中,帝弥托利努力睁大眼睛,不让眼眶中滚烫的液体掉落出来,无论是眼泪还是血痕。

圣人之物的预言,不会出错……吗?

不……不是的。不对。

在这样的深夜,他要如何闭目塞听地相信一件死物给出的虚妄之语,而不去相信守在他身边的、至诚至真地关心他的人?

09

初春来临时,帝弥托利的身体稍有起色。随着与罗德利古的相见和杜笃的归来,他眼底的阴影也终于淡去不少,起码可以正常说话交流。然而他一人独处时,依旧会下意识地与亡者鬼魂对话,把目光投向虚无半空。

在决意整合军队收复故国后,他一直试图停止这种干扰他思维判断的臆想行为,但根深蒂固的幻觉往往难以控制。值得庆幸的是,菲力克斯也许是察觉到了什么,自从重逢之后,无论他们是从大修道院辗转至炼狱之谷阿利尔,还是队伍再向东行进到密尔丁大桥与古隆达兹平原,他几乎与帝弥托利形影不离,片刻也不肯分开,往往一小会见不到帝弥托利,就要抓着好友们询问,再紧赶几步追上去。

战时危险,菲力克斯绝不允许自己再一次在乱军中与帝弥托利失散,五年前的分别已经足够给出刻骨铭心的教训。而战场下,帝弥托利的身体状况也引人担忧,他为了稳定军心,从不表现出虚弱疲惫的样子,但照顾他一个月的菲力克斯却知道,这其中至少有九分是在强撑,于是更不放心帝弥托利离开自己的视线。

这样过分保护的姿态,让帝弥托利独处的时间大大减少,因而沉浸于幻觉中的机会屈指可数;同样也让老师和几位好友看他们的眼神中,带了相当程度的若有所思。

杜笃归来那天,帝弥托利的激动难以抑制,他给杜笃的那个情不自禁的拥抱非常感人,几乎所有人都为之动容,除了菲力克斯。这位剑客从来都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什么脾气都挂在脸上,虽然没有求证过,但大家能感觉到他必定对此颇有几分介意——这甚至都是委婉的说法。简单来说,菲力克斯吃了飞醋。

窗户纸还没有被捅破,众人也就装作不知情。希尔凡和英谷莉特虽然不说,但也把好友写在明面上的爱恋和吃醋当成了行军过程中的日常乐趣,时不时眼神交流一番,一切都心照不宣。

所有人都知道菲力克斯爱着帝弥托利,除了帝弥托利自己。

然而帝弥托利也并非毫无触动,他再也没有想起七年前水镜中央的那行字。在菲力克斯面前的许多时刻,他仿佛在一夜之间回到了需要被人悉心照顾的少年时代,无论在战场上还是在队伍休整时,菲力克斯对他的关心和在意都非常强烈,再迟钝的人也无法忽视——这一点或许从来都没有改变过,只是他的心灵曾被蒙蔽,竟然选择笃信水中虚影。

现在即使菲力克斯抽出佩剑,用剑尖对着他的胸前,他也只会觉得对方想要向自己展示最近寻来的神兵利刃。正如同攻破安巴尔皇城的那天,菲力克斯的剑刃向他的方向刺来,帝弥托利甚至上前一步迎上去,默契地挡下他身后的刀剑,而同一时刻,菲力克斯也将帝弥托利身后来偷袭的魔导士一击毙命。

与十五岁和十七岁那年的菲力克斯一样,他依然用尽全力、毫无保留地保护着帝弥托利。

10

南征的队伍返回北境菲尔帝亚,盛大的加冕仪式和授爵典礼在一个秋日的晴天举行。

应当是在典礼结束之后的某一时刻,他们新任的伏拉鲁达力乌斯公爵向他们的新王陛下表白了。具体是在哪一天的哪个场合,无从得知,也不太重要,反正从某一天开始,公爵与国王之间的气氛变得旖旎又缱绻,对视时脸上也都带着羞涩的神情。

这种气氛的出现不分场合,连政务会议时都难以避免。寻常普通的“陛下”或“伏拉鲁达力乌斯公”这样的称谓,从这两个人口中叫出来,总是无端令在场的人都觉得自己非常多余。对此所有人都渐渐习惯,甚至开始视为理所应当,只有两个当事人自以为隐瞒得很好。

直到有一次,回伏拉鲁达力乌斯领巡视的年轻公爵,离开菲尔帝亚的第三天就往王宫寄了一封情书。热恋中的年轻人与恋人被迫分开几天,难以战胜绵绵相思,这份情书的用词相当热烈大胆。不明所以的信使把看起来像是公文信函的情书,送去了辅政的吉尔伯特先生手中——这桩恋情总算是摆到了明面上。

事实上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再也不用假装眼瞎耳聋,以后的日子必定轻松许多。只有接过吉尔伯特手中书信的国王陛下,脸上红得像是可以烧开水。

于是加冕仪式和授爵典礼的欢庆气氛刚刚才在王都内散尽,众人又开始期盼一场婚礼的到来。

一天下午,帝弥托利和他的恋人在王宫庭院里慢慢散步。他的身体状况远远称不上健康,曾被囚禁刑讯后又流亡五年,重伤与透支早已耗尽他这副年轻身体里多余的生机。菲力克斯从不允许他过度劳累,不止接手一半的政务工作,还经常像今天这样,把他从书房的公文堆里带出来,让他晒一晒午后的太阳。

他们牵着手走过偏僻的长廊,小径旁的洋桔梗盛开得灿烂。不经意路过某个大门紧闭的房间时,帝弥托利恍惚觉得周围有些眼熟,好像小时候经常造访这里,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来,这是存放了圣人之物的密室。不知道之前王宫被占领时,圣物有没有被带走,但他现在觉得这些都不重要了,甚至都不想推开门进去查看。

帝弥托利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再想起那个水镜预言。难道要让现在的他怀疑,他的爱人会为了夺权而弑君吗?别开这种无聊愚蠢的玩笑了。国王陛下突然羞愧不已,为他相信那个荒诞不经的预言,相信了那么多年。

命运本来就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圣人之物的指引也并非金科玉律。他挚爱菲力克斯,而菲力克斯也对他抱有同样的感情,这是刻在一双眷侣灵魂里的印记,绝非外力可以更改。

帝弥托利的脚步停下来,菲力克斯以为他走得累了,刚想转头问他是否要回去午睡一会,帝弥托利的眼睛专注又依恋地凝视着他,靠近一步,一个轻柔甜蜜的吻像轻雪一样落在菲力克斯的嘴唇上。

次年晚春,法嘉斯的国王陛下与伏拉鲁达力乌斯公爵举行了婚礼。

那天晚上,他们终于完完整整地拥有彼此。菲力克斯的手撑在帝弥托利两侧,低头亲吻他,帝弥托利仅剩的湛蓝眼睛如当年一样清澈见底,里面倒映着他丈夫的模样。进入的那一瞬间,帝弥托利放在菲力克斯肩上的手指微微地颤抖着,眼睛里跳跃着星光,好像是要落泪了。

菲力克斯害怕自己弄痛了他,刚要停下来,而帝弥托利看着他的丈夫,用世间最柔软也最热切的眼神,温顺地接纳了他。

第二天清晨的阳光落在帝弥托利身上,清风送来窗外微甜的花香。菲力克斯睁开眼睛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他想,他们可以就这样过完一生。他可以在无数个清晨抱着帝弥托利醒来,静静地感受两个人的青春从掌中逝去,直到许多许多年以后。

没有比这更令人幸福的一生了。

11

国王与亲王从家族旁支收养了一个孩子悉心培养,国内的局势也愈发趋于稳定。平静的生活如河水一般静静地流淌而过。

年深日久,菲力克斯心中一直存在的一块隐忧终于爆发。这年寒冬,帝弥托利患上一场重病后,身体再也没能从病中恢复,而是一天天变得虚弱。那痛苦的五年,终究是在他此生最爱的人身上,刻下了太多令人追悔莫及的伤疤。

菲力克斯与他们的旧友们尝试了无数方法,大医官的药剂、摩尔菲斯的魔药,还有国境内最好的神官的圣光治疗……连菲力克斯都愿意和梅尔赛德司一起跪在女神像前虔诚祈祷,然而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阻止帝弥托利的日渐衰弱。

昔日的战士已经不能独自控马了,连行走都变得困难。天气很好的时候,菲力克斯会把他抱上马背,坐在他身后,带他去郊外透一透气。更多时候,他只是静静地坐在帝弥托利身边,坐在这间他们从小就无比熟稔的王宫卧室里。

房间里的陈设还与当年一模一样,某个老旧抽屉的木板已经微微地开裂,里面似乎贮藏着很多年前某个深夜里吹来的带着星光的夜风。菲力克斯轻轻地握着帝弥托利的手,靠在他身上的帝弥托利身形清瘦,眉眼疲惫,双颊再不像少年时那样柔软丰盈。

记忆中帝弥托利的许多样子无声地在他眼前重合。

这世上还有什么能让菲力克斯·伏拉鲁达力乌斯流泪吗?从来只会流干一身的血,不掉一滴泪的人,如今这样地注视着他的爱人,大颗大颗滚烫的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无声地滚落下来。

帝弥托利疲倦地阖着眼睛,没有看到丈夫的泪水,但即使他睁开眼睛,大概也并不能看得清晰。失去一只眼睛总是意味着一些东西的,过去十年间,他的视力每况愈下,到如今眼前只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光斑。万幸的是,他们的继承人日渐长大,已经可以分摊许多冗杂政务。

他的眉尖微微蹙着,沉默地忍耐五脏六腑深处泛起来的细密疼痛。帝弥托利瘦了很多,无名指已经戴不住当年的结婚戒指,菲力克斯寻来一根细绳,把那枚戒指挂在他的胸前。

一滴眼泪坠在戒指上,映出一点微光,又被慌忙擦去。

“菲力克斯?”帝弥托利微微侧头,疑惑地“看向”他的方向,抬起手指想要触碰他。

“我在这里。”菲力克斯的声音平稳,轻轻攥住他的指尖,贴在自己脸侧。

帝弥托利发出一声安心的叹息,慢慢睡着了。

12

除了十五岁时就已经失去的味觉,帝弥托利第一个彻底丧失的感官是视觉。在随后的一年里,他的五感逐一退行,直至最后,仅勉强残留一些听觉。他骨血深处的疼痛也愈发剧烈,从几个月前开始,越来越大剂量的止痛药才能让他暂时得到一丝平静,而最后几天,连止痛剂都不再起效。

菲力克斯只花少量时间辅助王储处理政务,其余时间都停留在帝弥托利身边,几乎闭门不出。

某一天,边境伯爵与贾拉提雅伯爵被召回王都,曾经的青狮旧友们和贝雷丝大司教也从大陆四处赶来。

拥挤又安静的内殿里,菲力克斯在帝弥托利耳边说了什么,帝弥托利清瘦的手指摸索着握住他的手腕,轻轻点头。

“对不起……”帝弥托利嘴唇开合,几乎是无声的气音。

菲力克斯摇了摇头,他意识到爱人看不见他的动作,俯身亲吻他冰冷苍白的嘴唇。

“我爱你。”帝弥托利用唇形说。

英谷莉特的眼泪瞬间淌了满脸。

菲力克斯端来一杯药剂。大医官说,这种药叫“乐土”。他是举世无双的剑客,此时手却颤抖得连一只小巧的水晶杯都拿不稳,药汁洒出来一些,沾在帝弥托利毫无血色的脸上。菲力克斯用指尖仔细地,一点点地擦去,然后像以往无数次喂他进食吃药一样,把杯子递到帝弥托利的唇边。

帝弥托利慢慢吞咽下去。过了一会儿,他枕在爱人的臂弯里,进入了永恒而安宁的梦乡。

「帝弥托利·亚历山大·布雷达德,你会被你此生最爱之人亲手杀死。」

圣人之物的预言不会出错。那一生的命运早已书写在微波荡漾的水面上。

13

伏拉鲁达力乌斯亲王平静地主持了先王陛下的葬礼。

法嘉斯国境内,尤其是王国西部,有流言纷纷四起,斥责伏拉鲁达力乌斯亲王弑君夺权,想要操控年轻的王储。旧友们与老师们愤慨不已,而流言直指的人却毫无反应。

菲力克斯几乎称得上有条不紊地安排了所有被葬礼耽误的重要政务,又颇为积极地与刚刚加冕的新王密谈数次。

两个月后,他坐在先王陛下的卧室里,喝下了另一杯“乐土”。

14

法嘉斯的救国之王与伏拉鲁达力乌斯亲王合葬于一处风景明媚的山坡上。

15

时间倒转回三十年前。

十五岁的菲力克斯在帝弥托利之后走进法嘉斯王宫的密室。

波光粼粼的水镜上书写了这样一句话。
「菲力克斯·尤果·伏拉鲁达力乌斯,你会在亲手杀死你此生最爱之人后,自尽而亡。」

少年剑客对此嗤之以鼻,他神情不屑,伸手搅碎了那一捧水面。

-Fin-

如果说命运不可违抗,那么爱就是超越命运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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